大璟郅明十年腊月初一,皇帝御之烺刚刚度过他的寿辰,就获得了一条等待已久的喜讯:后宫美人方氏,诞下一子,足月康健。
御之烺已经很久未有如此开怀了。自从西南疆二属国祸乱事起以来——不,或者更早,从他登基三年后西北戈壁之外那些铁骑们频仍的骚扰劫掠起,他就没有再收到过什么令他如此喜气洋洋的讯息了。此刻他坐在涵光殿御书房的乌木榻上,倚着台几,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那上面残留小时患痘的几片痕迹。位下刚刚行礼起身的司礼太监禄德看到这个动作,明了皇帝此时心情正波动不已,知趣地默然先一旁立了等待。
御之烺停下动作,欣欣然望向几丈之外的殿门。开了半扇的朱漆门外,远处楼台并不能看清,因为盐末般的细雪正在风里无声翻飞。飘进殿里的雪遇到了炉火暖气,瞬间便化作水滴落在地砖上。他微微抽动了一下鼻翼,似乎想真切嗅到白雪的气味,却立刻又收回目光,闲敲着棋子,望了眼禄德似是漫不经心道:“朕这个儿子,来得算异常顺利。”
“回禀陛下,龙脉自有天意,神祗庇佑,宜当顺其自然。之前两位皇子不可留,非人等不尽其力,而是天未定其意使然。如今万寿刚过,就有龙子出生,且如今见过新生皇子的人人皆言其面有紫气笼罩,体态健壮,想来是天意要定了。”禄德躬身回答。
“天意?”御之烺意兴阑珊地牵动了嘴角,“若天意如此,人力又当如何?”
禄德怔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有些突然而抽象的问题,脸色变得微微倒有些像自己穿的红贴里縼褶了。但是御之烺似乎并不是真想要问他,紧接着就抬眼道:“皇子的名字该定了吧?”
“回禀陛下,司礼监与礼部的意思是,皇子之名已按照规矩定下二字,这第三字,请陛下钦赐,以得福瑞。”禄德稍停顿,接着说,“我朝嫡系皇子之名,盖由改排‘七政’之序而得,以‘七政’为部首字取名,自先皇起,分别为日、火、金、木、土、月,然后循环。皇子之名自是为‘土’字旁了,先前两位皇子尚不及报名太庙便夭折,不知臣等是该重新起一名还是续用未曾用之备名,请陛下明示。”
“这个你们心里很清楚,何必还要问。朕之前对此事确实关注不够……过去的自然是不要用了,虽言儿子早赴往生,却也当过一刻朕的孩子,理当有自己的名字,而不仅仅是在世系谱中以‘二子,早夭’带过。说说你们新起的名吧。”御之烺看着他。
“陛下未御极而为太子之时,所得第一位皇子的备名是御兮埔,五年前第二位皇子的备名是御兮载,皆为礼部奉旨而起。虽未曾真正使用过,但三年前既已赐斫北亲王之子照规矩改定字序取名御垡兮,如今新生皇子就必然仍要以御兮二字为前,另需一土字为部首的第三字。礼部张大人等已备下几字请陛下挑选……”
“不必了。”御之烺侧过身子,拿起笔架上的狼毫,在砚台中略点一点,轻而准地将笔尖落于打开的宣纸中间,须臾楷书三字出现,湿润饱满。
禄德沉默地看着皇帝保持书写的姿势,许久。
“朕的皇儿,就叫御兮墨吧。”
禄德屏息看那三个字写完,表情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御之烺头也不抬,道:“那几位还在外头看雪呢?”
“是。四位大人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这雪似乎越下越大,奴婢方才请他们到门外檐下避避,他们也不肯。”禄德回答。
“是不是还为了太主回宫的事情?”他把那张纸拿起来,递给禄德。
禄德上前双手接了,回答:“正是。太主此番请两位阁老和两位詹士同来,仿佛是想要从后宫无主的情况下手,建议陛下让太主来主持后宫。”
“无后就是无主么?那几个妃子,难道就找不出一个能管管后宫的?太主也有些杞人忧天了吧。”御之烺含笑看着禄德,“去,传御医来吧。”
禄德躬身退下:“奴婢明白。”
暖阁之外,已经飘起鹅毛大雪。雪里立着四个戴暖耳梁冠的眉毛胡子皆让雪落白了的男人。他们笼着袖子,神色肃穆,脸色有些发青。
禄德在暖阁门口看了他们一下,站出来,挺直了脊背报道:“有旨——”
四个男人八只眼睛忽然都放了光彩。
结果禄德下一句是“宣——御医!”
那些光彩一下就消失在茫茫雪花里。
“公公!”为首的一名男子上前一步,叫住正转身回去的禄德,“陛下他,不肯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