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活的最久远的一个。
他年纪大了,但记忆仍旧很清晰,思路也很清晰。
八岁之前,他是个天真无忧无虑的孩子,家境小康,父母恩爱。八岁之后,兵祸蔓延到他的家乡,他父亲身子弱,当不了兵,只好一次次的拿钱出来打发,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一个小康之家就一贫如洗,其实不单是他们家,甚至他们家在当时看来还是比其他人家要强一些的。
直到后来,父亲在母亲的哀求下决定同乡人一起逃丁,他是母亲的心头ròu,父亲要逃出一条命去,自然要将他带走了。
这一逃,半辈子,梦中的家乡再也回不去了。
他跟父亲还有无数同乡都被人抓了,起初他们以为是抓为兵丁,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处境比兵丁更糟。
太阳明明挂在头顶的天幕上,对他们来说,却是暗无天日的。
获得解脱的唯一方式只有累死一途,可在这个死比生更得人看重的年头,他们的死不仅换不来一口薄棺,甚至连入土为安都是一份奢望。
他们白日做活,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听到那些来自阴间冤魂的哭嚎。
生不如死,死不得脱。
那么多年里,他痛苦自己活着,却不得不努力活着,活着还有从深渊里往上爬的机会,可死了,就只能陷入沼泽里头,永生永世都痛苦不堪。
八岁一直到十三岁,他从一个“忙趁东风放纸鸢”的儿童长成一个枯瘦如柴的黑瘦少年,然后他迎来命运对他的第二次迎头痛击一直强拖着病体的父亲不堪折磨,精神上再不舍得儿子,也不得不面对死亡。
他也想过死,可死是那么可怕。他不怕魂魄灰飞烟灭,他怕自己永生永世被禁锢,无法挣脱。
父亲临终时候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他的病重起来不能动弹之后,矿上那边就停了供给。黄石每天做工结束才会被开恩来照料父亲,他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大部分,悄悄的咀嚼了,然后趁着别人不注意喂到父亲的嘴里。
“孩子,不要怕活着,你好好的活,若真有阴间道,我一定保佑你……”这是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父亲死了,他一夕之间从一个孩子长成大人,他不再将希望落到别人身上,反而自己时刻的关注,抓紧每一个机会要拯救自己。
同时,他也确实倚靠自己的机警跟积攒的生存智慧,成为那一代矿民之中最先挣扎出来的人。
在铁矿山上的第十个年头,十八岁的他长得像三十八岁的汉子,有一日他淋了雨浑身发热,搬起石头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挨揍,他的手已经自发的抱住头,准备迎接预料当中的鞭子,生病,疲惫,即将来临的鞭刑,一层层累加,眼看就要让他再也撑不下去。
谁知那个看管他的人却在那个时候转过了身,还是隔得远的另一个工头拿鞭子指着他大骂,而他,在自己的工头转回身的时候已经重新将石头抱在了手里。
又有两次这样的事,连同他在内,其实已经有许多矿民发现这个工头似乎是“比较心软”,大家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趋利避害的本能立即发挥了作用。
他其实早就不奢望谁会对自己伸出援助之手。若是能在攀爬的过程中,不过来碾压他的手脚,摧残他的身躯,这样的人便已经是他眼中的好人了。
可惜工头并不是固定的看管一个区域,他们经常轮流,黄石就份外的盼着所有的工头都能像那个人一样好。
不知道是老天爷突然开了眼,还是父亲的在天之灵保佑,有一日在他着意讨好工头的时候,那个人飞快的低声问他:“他们抽调人手去种地,你要不要去,能吃饱。”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得了个人的青眼,可这样难得的机会一下子被他抓住了,甚至眼泪都模糊了双眼,他飞快的点头表示自己愿意。
青山铁矿上一点泥土都没有,死后化为白骨都无处着地,他真是渴望土地,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能踏在松软的土地上,甚至能埋在泥土里,也是一种幸福。
十年之久,他终于得以下山,那一刻,泪流满面。
青山无情,刮来的风还带着透骨的凉意,可他却笑着,对母亲的记忆空前的清晰起来。
他想起自己极小极小的时候,母亲爱他,双手扶着他的腋下,满脸欢喜的看着他在她的腿上蹦跳,母亲的身体又香又软。他现在踩在满是枯草的土地上,就像踩在母亲的腿上一样。
领队的工头又是飞快的嘱咐:“好好干活,别被他们送回去。”他浑身一凛,才因为得以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