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暴风雨的时代里,我往往禁不住为自己悲观了:第一是身体太坏,第二是感情过重。身体坏使我少做许多事,长期的跋山涉水我都干不来;感情重使我容易兴奋,容易生气,也容易伤心。在不兴奋、不伤心,心平气和的时候,我往往幻想着自己将要参加种种生活,是多么的美丽,多么的英雄,多么的浪漫谛克!比如我时常幻想着我有着健康的身体,带着枪支,背着背包,参加了游击队……当这时,我的眼前就忽然明朗起来,看见了一幅图:荒山、古道、一行人马、一片夕阳,同时我的耳边就响着松声、泉声、隐约的枪声。最可笑的,是我听到了枪声并不立刻就准备厮杀,却是很镇静地、悠闲地,吟哦着未完的诗句。这些幻想正表现了知识分子,尤其曾受过旧文学相当陶冶的知识分子的弱点,不健康和不切实际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情调。
实际说来,在我这忙碌而平板的编辑生活中,兴奋呀,生气呀,伤心呀的事倒非常的少,日子像没有风波的江水,平静地向前流着。一旦脑子清闲起来,我不是幻想着如前边所写的“英雄”生活,便是温习着许多面孔,想念着许多人物。在我时常想念着的人物中,有几个为信仰殉难的同志,有一群音信渺茫的朋友,有会唱“捏着小拳头,打倒小日本”的我的女孩子。
朋友里我最想念的是雁门关外的阿雷,他是我的同乡,又是我的好友,而现在他正在荒山中过着英雄生活。
我同阿雷的认识远在八九年前。那时他在开师附小读书,我初来开封考学,因为同乡关系我们碰过几次面,却不曾谈过话。从同乡们的谈论中我知道阿雷是一个功课很好,而且相当聪明的小学生。不过那时候我非常傲气,我想,“唏,他不过是一个小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呀!”因此,阿雷就不曾放在我的心上,慢慢地被我忘却了。
日子飞快地滑过四个年头,又到了炎夏时候。在这四年中,人事的变化真是不小:我上了二年学,被捕过,逃亡过,又教了一年学,结过婚,生了孩子。一天下午,忽然有一位落魄的青年来找我,见了面却并不认识,直等到客人自己说出姓名之后,我才知道这位胖胖的、少白头发的、衣服肮脏的青年就是我的同乡梁雷。阿雷告诉我他是被目为左倾分子离开了学校,过着亡命的生活,并且说同我的一位老朋友彭君也是好友。这时我虽是依然有骄傲脾气,却不由地对阿雷满怀敬意,立刻发生了温暖的友情。也许就在我们谈话的第二天,阿雷又不声不响地逃出了开封,重踏上流亡征途。以后有时通一封信,有时阿雷回到开封,我们能够短期的聚谈,有时又几个月断绝了音信,但我们却始终是互相了解,互相怀念,心心相印的好朋友。
一九三三年梁雷同赵伊坪在杞县大同小学教书。大同小学是以前河南大学教授王毅斋先生所办。春假的时候王先生约我们两三个朋友去杞县参观他的小学校,使我第一次有机会同阿雷在一块儿快活地相处三天以上。这时候阿雷给我的印象是刻苦、负责,对于教育的理论和方法有很多独创的见解。整天,除掉上课的时间之外,阿雷的屋里总是满满地挤着孩子们,甚至有的攀着他的脖子打滴溜,无拘无束地同他玩笑。因为白天没有清闲的时候,一切学生们的作文呀、日记呀、算术演草呀……他都在夜里改,每夜只能睡四五个钟头觉,熬通夜的事情也是常有的。我和同去参观的朋友康君都没教过小学,对于孩子们的吵闹和放肆很看不惯,往往我们摸着光下巴,自嘲似的笑着说:“唉,阿雷还能同孩子打成一片,我们老了!”其实我们当时都不过二十二三岁。
我们到杞县的第二天,大同小学全体师生为我们开了个欢迎会。在欢迎会上我认识了阿雷的另一面,他是一个倔强而有魔力的煽动家,一个严肃而热情的家伙。他用非常洪亮而有顿挫的、有力量的声调,配着过于带劲的面孔(因为面孔过于带劲,连脖颈也扭斜了),紧握拳头,发表着非常倔强的演词。我记得他一开始是这样地说道:
“各位同学,在如今,遍地都是疯狗,都是没理性的疯狗。我们大同小学是一片难得的干净土地,我们的学校就是打狗团,每一个同学都是好的战士。我们要从我们的周围打起,把全河南、全中国所有的疯狗打尽,为着真理也为着光明!”
掌声震耳地响起来。雷不得不停一停,目光炯炯地巡视着全场。
“今天,”雷接着说,“我们开会欢迎从开封来的这三位先生,不是因为他们是了不起的名人,而是因为他们确切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知道他们不是狗,而是三个真正的人!”
全场里并没有为这话发出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