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北京，突然就热浪滚滚。

医院住院部爆满，旁玉如领了住院卡到住院部排队，又等上好几天，才轮到小芒有一个观察床位。观察床位不让家长留宿，旁玉如苦苦求了护士，才得到应允，让她在小芒身边留守一夜。小芒睡的是特护床位，床本来就很小，只够婴幼儿使用，平时两侧的护栏是放下去的，夜里睡觉时护栏挂上来，防止小儿坠落。小床离地面很高，高过成人的腰际，便于随时抢救孩子。那一夜，旁玉如只能用足跟抵着墙角，身体趴在小床上，半醒着熬到天亮。

旁玉如总算守到了一个家庭病房的床位，家长可以陪护。两个患儿一间，孩子用的仍是那种四面护栏的小床，患儿家长却可以在晚上铺开沙发睡眠。病房里配有电视和冰箱，家长陪住一个晚上的钱，就足以抵旁玉如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旁玉如咬着牙当住高级宾馆。旁妈妈白天给旁玉如母女买了盒饭送来，帮着送检血样、取病理报告、准备核磁共振等，晚上就在医院附近住半地下室的招待所。招待所从地下延伸出来，地面上就冒十多厘米高、大概五十厘米宽的气窗，整日里呆在半地下地室都需要开着灯的。一个房里四张床，二十多元钱一晚，住进去的，大都是陪着病人来，又不能在病房里陪护的亲人。除了半地下室，还有完全的地下室，价格便宜些。旁妈妈要去住，被旁玉如一把拉住。旁玉如想，她在医院里陪床，一晚上是母亲住十晚上的钱，就又心痛钱，又心痛母亲。

已经住了好几天的院，小芒却还在一项项的病理检查当中，一些检查，排到了七、八天之后。很长时间以来，小芒的脚已经不能平稳站在地面，医生让旁玉如带小芒到康复研究中心做踝足矫形器。旁玉如想打车去，旁妈妈在一旁阻止，说小芒我来背。旁妈妈一路挥汗如雨地从府佑街背着小芒上公交，再步行到康复研究中心。

暴烈的太阳烘烤在北京上空，通往康复研究中心的道路两旁浓密的树荫里，夏蝉的鸣声像密密的鱼网一样沉沉地罩下来。旁妈妈走得很吃力，却一直走在旁玉如的前面，好几次旁玉如紧赶着追上母亲，要换下小芒来，旁妈妈都不回应，只更快地往前冲去。

康复研究中心除了能做肢体矫形器，还有功能训练室和住院部。一些康复阶段的病人，两手抓住移步器，正迈开腿训练行走。旁玉如排在诊查室门等叫号，旁妈妈带着小芒到一个斜坡上，学着康复病人弓足站在那里。号叫到小芒，医生护士一边做检查和石膏取模，一边告诉旁玉如她们，小芒颈部支撑无力，腰椎侧弯后突，膝关节反张，踝关节外展，足尖下垂，这些部位都需要做矫形器。然后报出一个天文数字的价格。旁妈妈眼睛看着小芒，身体侧向医生，试探着问，价格能不能有优惠。旁玉如沉默半晌，对医生说，这样下来，小芒全身都得用这些盔甲来固定了？医生说是。旁玉如说，这样她就能走路了吗？医生说，她还是只能躺在床上。旁玉如不等医生话音落尽，抢过话头愤愤地说，既然是躺在床上，干嘛还要这些！医生只顾低头在病历上记录，并不答理旁玉如，什么样的人他们没见过，什么样的责问没听过。窗外，被烈日暴晒的地面一张巨大的嘴大张着，喷着雾气，气雾结在玻璃上，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

这段时间，旁玉如火特别大，有时候是冲着公交车上撞到她的乘客，有时候是冲着进出医院电梯踩到她脚的人，有时候是冲着旁妈妈。冲外人发火，外人总要和旁玉如吵起来，而一旦吵起来，旁玉如就觉得解气，似乎越战越勇，也有了临场发挥的经验。但她冲母亲发火，旁妈妈就只拿眼睛看着她说，我知道你要发火，有什么火气你冲我来就好。旁妈妈头发已经稀疏，剪烫到刚过颈部却不及肩的长度，白头发一股劲往外冒。旁玉如不免心里难过起来，母亲在她记忆里从来强硬不饶人，如一根蹦得太紧的皮筋，现在，却在这场拖累里松弛下来，松弛下来的皮筋，是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紧蹦状态了。旁玉如想，比起似乎一夜之间两鬓染霜的母亲来说，现在这样子的母亲，真的老了。

回到医院里，旁玉如仰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吃晚饭时，隔壁病房的重庆阿姨给她打了饭菜，问起今天的情况。旁玉如说完，阿姨不住叹息。她对旁玉如说，我们佳佳昨天就开始做24小时脑电图，到今天下午取夹子时，她的头发都粘在夹子上取不下来。大夫用棉签粘了水一个一个捂，取的时候还是带下那么多头发，佳佳痛得直哭。重庆阿姨说着就掉下眼泪，我从来只做善事不做坏事，在重庆时连坐公交车都给别人让座，你说这个病怎么就落在我小孙女的头上！旁玉如想起几天前小芒做脑脊液检查，医生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