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开春时分,薛姨妈也不见有好转。
王夫人也常来薛家坐着,说不到几句话就会提及儿女的亲事。她在宫里做娘娘的长女死后,人也似变了个样子,性情也容易焦虑起来,薛姨妈却不甚热衷,反应都是淡淡的,漫应些言语也不过是推诿罢了。
这天薛姨妈在病榻之上,对着宝钗忽然提起了尹昀来。
宝钗端着药碗的手一颤,垂下头去平覆好心情,继续伺候母亲吃药。
薛姨妈叹道:“那孩子也不知走到哪儿去了,可我知道他不会抛下我儿的,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回来的……”
宝钗再想不出娘亲会说出这话来,也不知她这些年来的心事竟都让娘看在眼里了么,就听着薛姨妈又道:“那年你在蘅芜苑中病着,多亏了他请了神医来救命,那段时日我就明白了他对你的心,后来才放心将薛家的产业交给他打理……也是我的私心,利用了他这片情意。如今你哥哥不在了,我眼看也要去见你父亲了,家中只剩下你一个,叫我如何放心的下……若是尹昀回来,一切就依了你的心思吧……”
薛姨妈阖然长逝,宝钗听了母亲的遗愿,不过是落叶归根四个字。在这京都里似做了一场最后的繁华大梦,临了才知终是不能反认他乡为故乡了。
薛蝌送薛蟠灵柩回金陵,至今未返京,王夫人坚持不允宝钗扶灵回金陵,就遣贾琏代为相送姨母。宝钗私下托了贾琏将莺儿也带回金陵,她们主仆一场,就让莺儿为她尽孝了,待孝期满了,也好在金陵地面上寻个合适的人家托付了这丫头的终身。
启程的那一天,宝钗一身素服相送了一程。贾琏遥遥地回望了一眼,宝姑娘站在飞花如雨的春日里,却像立在一片碎琼乱玉之中,清寒之极。
薛家无人主事,王夫人拉着宝钗的手唏嘘了一场,抹着眼泪哭了一回妹子,只说让宝钗放心,万事都有贾府与王家照应。薛家在京中的铺子里也让王夫人安排了人去监管,老管事们近年来都是听姑娘与薛蝌的主意的,都来问宝钗的意思。宝钗无心理会,只说随他们的意,却让人清点了在京中的房屋田产,尽数交到了邢岫烟手中,让她先拿好了,等薛蝌回来自会料理。
王夫人又说薛家眼下已无人在了,宝姑娘一人在外住着不便,就让她搬回了初时来京时住的贾府东北角上的院子里。一对小儿女都在孝中,婚期之事早搁置了下来,但也早已定了婚约,王夫人却说不过是让宝玉与她见不上面也就是了。
这一年宝钗也已十八了,入京五年,人事全非,却又回到了此地。
梨香院中像是什么都不曾变动过,她在屋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还能想得起来那年母亲坐在外厅里见各位太太们,她独个在里面做些针线的情景。她再缓步走了出去,看着爬满青苔的院落。
恍惚中有人风神潇洒,含笑道:“薛姑娘心中,想来容不下这么多人。”
有话想要脱口而出,蓦地红了眼眶,慢慢地闭上了眼,倚在门上,缓缓听那落花成冢。
不知是谁偷换了流年。
也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到来的。宝钗走出院子时,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兵荒马乱,入耳的是风声呼喝声与哭泣声。
入京后发生过的事历历在目,仿佛早有征兆,这富贵繁华之乡,从来不是双眼所见的那般歌舞升平。
她却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心中竟是一片平静再生不出惊惧来,不过想到这就是自己的结果了么。
忽然有人来到了她身后,一种熟稔的感觉忽的投入了她心底,还不及回头,那人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如在梦中,亦如梦中一般只知道跟上他的脚步。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但她知道,他回来了。
从梨香院通着外街的门出去,他扶她上了马,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荣府。
“我们走吧,薛姑娘,大厦已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依言转过头,倚在他怀中,走向另一条不知归路的前途,却始终有种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着她。策马疾驰,喧闹声呼喊声渐渐地远去不可闻。
身后火光冲天。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