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时清感受着纪光那股微妙又浓烈的憎恨,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着。
“武帝还在病中无力回天,而我虽为禁军统领,那一夜却调动不了一兵一卒。所有人都像是疯了一样,守在东宫门前,等着这座殿宇化作废墟。”
纪光的声音有些苍老,眼底的痛苦不断翻滚着,仿佛还陷于那场大火中,无处逃脱。
“正门进不了,但还存有一处暗门。我避开眼线进入东宫,找到了抱着小儿的先太子。门扉皆上了锁,但是以先太子的能力,不该破不得此门,他是心灰意冷,知天下再无容身之所,存了死志。”
“他唯一不舍的只有怀中稚子,见到我来,身陷囹圄却释然而笑,把三郎托付与我。”
“临走前他举着佛珠再三犹豫,最终还是把佛珠放入了襁褓中,从容赴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愿她看到此物,可以顾念旧情,留我儿一命’。”
心口像是压着巨石,崔时清呼吸滞涩,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自知天生恶种,最缺的便是同情他人丶怜悯苍生的心,但今夜在此,听着困住舅父的旧事,仿佛身临其境,身心皆被东宫的绝望所攫,不住地怜惜起襁褓中茫然无措的小儿。
“东宫走火与皇后有关?”崔时清问。
“她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我不得而知。”瓷盏碎裂,清茶夹着血迹从纪光的指缝间流淌,“但她知道暗门,从此处离开,再回来寻丢失的玉佩时,碰上了我和三郎。她的眼中只是意外,意外三郎还活着。”
“她可有辩解?” 崔时清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克制着心底因疼痛而升起的暴戾。
“我们皆知东宫大势已去,真相如何没有人会在意。她收走玉佩,连襁褓幼儿都没有看上一眼,便匆匆而去。”
纪光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气力,手肘撑着茶几,勉强支起沈重的脊背。
“我无能至极,改变不了天下人心丶惩戒不得罪魁祸首,只有苟且偷生,才可护住国公府,护住三郎。”
崔时清眉眼微动,轻声开口道:“阿舅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总有一日,所有人都会感念您丶敬佩您的。”
纪光苦笑着摇了摇头,“阿舅对不住你。但是,如果可以,能不能继续把三郎看作普通儿郎,当作阿舅的庶子?不要与他心生隔阂?”
勾起佛珠攥在掌心,崔时清没有回应。
那个梦是真的。
这个念头萦绕在心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平静地面对纪危舟。
纪光在心疼与自责之间不断拉扯着,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逼迫外甥女。
“还有十馀日,若是不愿成婚,阿舅亦会为你筹谋好退路。”
*
从茶室离开,崔时清的脑中一直在思考着她和纪危舟的婚事,她无法确信这一世的纪危舟是否会再走上天命。
她想得比较粗浅。
——崔氏女不与皇族通婚,不入深宫后院。
再深入覆杂的问题,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强迫自己忽略,只在这个小坎坷上反覆纠结,迟迟不动。
“这一世是不一样的,他成不了大帝。”
“都当了八世,这次怎么就不一样了?”
“可这次他喜欢的是我呀!就没有听说过还有喜欢恶棍的大帝。”
“怎么没有?还有恶棍当皇帝呢。”
“……我们之间没有赢家,哪怕我死了以后,天道之子也过得不好,所以也没有输得太彻底。”
“那也是输了!你就甘心吗?”
“……”
走在月夜下,崔时清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
她没想过,自己生前的执念会化为死后的枷锁,连魂魄都离不得纪危舟,看着那个没有丝毫人气的大帝过了一世又一世。
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夜,折磨得她这野鬼死去活来的。
若是再来一次?
崔时清不由心惊胆寒,加快了步伐行路。
远远看到院门阶梯上独坐的一道身影,她微微歪着脑袋,认出了那人。
正有些迟疑,便看到纪危舟从长阶上起身,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容颜上,把淡漠的眉眼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更显得他眉眼如画丶俊美无双。
灯月之下看佳人,崔时清的眼神落在纪危舟的面上,再也移不开她的目光。
心底有一个声音义正言辞着,与鼓噪的心跳声交相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