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副本(二十七)
他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她劝服的,但最后,他确乎领着她回来了。
忠笃温厚的展大人,领着毒若砒|霜的隐医女,满大牢死寂,火光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犹疑不定。相比救治,开封府其实更相信,这隐疯子会狠狠地补上一刀,直接送那灭族的仇人下地狱。
所幸,她没有。
当隐疯子血污了双手,面无表情地从大牢中救治出来的时候,公孙师爷过去,检查了一番,确认那十恶不赦的庞贼活下来了。
当然,也只是活下来。
半死不活的,她并没有救彻底,只是缝上其伤口,确保他短时间内死不了罢了。
至于以后会不会落下什么残疾——谁在意?反正一个死囚犯,过几日就要被开封府升堂开铡刀了。
对于所有今夜发生的荒诞离奇的一切,毒医女只有一个要求:
“五日后三堂会审,我要上公堂,庞贼上铡刀时,我要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
她还是不信任开封府。
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四大校尉面面相觑;开封府尹包大人,和公孙师爷互相交流了个苦笑的眼神。这女疯子真真是狠辣又多疑的典范,连半点对官府的信任都不曾有。
“灭族仇人,隐姑娘要求观刑也是情理之中,本府允了。”
她本就不曾信任过任何冠冕堂皇的官府机构,因着他,她才勉强信任上半星。
这半星,在最后关头救了女疯子的命。
因着将功折罪的缘故,她擅闯天牢动用死刑的重罪,被开封府一笔勾销了。她又成了孑然一身,无罪一身轻的女疯子。
可心却始终沈沈的。
淡漠了神情,模糊了生死,形影之飘摇,摇摇欲坠。
后来从大牢回到官驿,上了楼,回到夫妻卧房的刹那,她直接瘫倒了。
一整夜的超负荷运行,病体已达到极限,心理亦达到承受的极限,整个血裙污浊的素人儿,瘫软在门框旁,哭着问他:
“阿隐好累,为什么不肯放阿隐走?”
男人心脏针扎般尖锐地疼。
为覆仇而疯魔,为覆仇而沾满血腥变得面目可憎。这样生不如死的女疯子,覆仇执念消散后,或许真的,放她到死后的世界与族亲团聚,才是真正的解脱。
但他并没有。
作为她的未婚夫,他将她死死套牢在了身边。
没有说话,男人将她抱到宽大的椅中,下楼打了盆热水来,用热毛巾将女疯子脸上的血污连同泪珠等一干狼狈行迹擦净。
屋子里没有点灯,隔着朦朦胧胧的夜色,他能感到她的阿隐正凝视着他。静静地,迟暮老者般死寂,全无她这个年纪,花信年华,姑娘家该有的鲜活。
“真的好累。”
她的阿隐沙哑着嗓子重覆了遍。
“嗯,我知道。”男人继续擦拭她脸上的血污,直到一整张素净的容靥都显露出来。月光下,苍白丶病态,闪着零星的光辉。
“不,你不知道。”
女疯子苦笑地摇了摇头,杀亲之仇,灭族之恨,非亲身体会者,局外之人怎可能明白是何等的刻骨铭心。
而当一切曲终人散,世间无亲无属,无家无族,只剩下疯疯癫癫,孤家寡人的自己一个,那种悲怮,亦成活生生的折磨。
“一切会好起来的。”她的男人用心安慰道,“我带你回常州府武进县的老家,带你见大伯二伯,展家的族亲便是你的族亲,没有家,从大伯处过继个孩子,展某给你一个家。”
她没有应声,摇着头,死寂无波地闭上了眼睛。
从答应救那人渣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如果重来一次,女疯子会选择捅死灭族仇人,再拿发簪扎进自身命脉自杀。
干净利落地走,到死去的世界与族亲团聚,多痛快。岂还至于留这残躯在世,生不如死地煎熬着?
只可惜,这世间没有“重来”二次。
她现今只关心一件事——
“包大人真的会把庞昱铡了对吧?”
“乖,安心。包大人铁面无私,开封府秉公执法,庞昱阮红堂犯下那般重的罪行,自是逃脱不了铡刀正|法的下场。”
庞昱背后有庞太师,庞太师背后代表的是整个皇权贵族阶层。放眼望去,大宋朝廷似乎也只剩下京畿开封府这座暴力执法机器,敢跟贵族阶层正面对抗,依律法铡庞昱。
物证丶人证丶各类司法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