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过压在案上的一端绳头,为她牵着。
待到最后一节打上结,殷陈满意地弯唇,“伸手过来。”
霍去病伸出左手,殷陈解下他腕上那根旧的五彩线,绑上新的。
霍去病挑眉感叹,“难以想象,陈长公主竟有这般精巧的手艺,想必是乞巧之神附体。”
殷陈嗔视他一眼,拉过他的手,与之掌心相贴,十指紧扣,“冠军侯看不起人。”
她的手好温暖。
他不禁紧了紧她的手。
殷陈眯眼一笑,她凑近他,呼吸间是微甜的酒气,她细致地描摹他的模样,这一载,病痛似乎将他和她折磨得不像夫妇了。
她多想亲近他,可她只是停在他极近的位置上,呼吸轻轻地替她抚在他面上,她打了个酒嗝,笑得极灿烂,“我特意将嬗留在长门,今夜就你我二人,先来对月乞巧一番。”
她说着,拉着他走到边上早就备好的香案前。
案上供奉之物齐全,她倒是极为虔诚的信徒。
霍去病没料到她准备得这般周全,他有些犹豫,“可乞巧是女子的节日,我一个男子,怕是会亵渎神灵。”
“神灵宽宏,心诚则灵嘛。”殷陈跪在席上,松开他的手,双手掌心相对交叉,闭上眼。
掌心的温热抽走,瞬间被寒冷侵占,霍去病侧首注视她,淡淡月光为她的侧脸笼上朦胧的轻纱,她在祈愿什么呢?
是否在祈愿他能每年都在身侧?
于是他跪在她身侧,闭上眼,这样祝祷:宽宏的神灵,请原谅临时信徒的冒昧,信徒愿以这仅剩的意志和残躯,换取爱人不再故步自封。
这半月,他在与一切告别。
与陛下,与舅父,与父母,与自小一齐长大的友人。
可身侧之人,她是他另一半的血肉和骨骼。
他如何将一半的自己留在尘世,又如何与之告别呢?
他于狼居胥山上的血祭之誓已经起效了,这世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与她生离。
于是他乞求淳于先生为他施针,让他得以体面地同她告别。
殷陈只觉得奇怪,今夜的他有些不对劲儿,她祈愿完,偷偷掀开眼帘看他,看他已经明显瘦削的身形,她忽而觉得有一股凉风窜进心头,撕扯着她。
那一瞬,她的眼泪已经先于心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忽而拉过他的手,发了狠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直至口中传来血腥气,腕上的蛊躁动不安地游动,她红了眼,沉声道:“你敢如此残忍丢下我,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霍去病抬手,冰冷的指腹擦去她唇边的血色,那抹他鲜血染就唇红如同为她的声势浩大地摇旗呐喊。
乞巧月下,她跪在席上,以手捂脸。
起先,是嗓子里挤出的呜咽声,而后是止不住的嚎啕大哭。
这段时间她都在麻痹自己,试图让自己抽离他终将逝去的事实。可今夜,全部的沉重再度回到了身躯之中,拖着她不停下坠。
哭得没有力气了,她强自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回到屋中,不忘将门关上。
霍去病伫立屋外,站成一颗沉默的树。
可她怎舍得夜露侵袭他。
未几,她便打开了门,眼眶还通红着,面颊已经牵起一丝笑容。
仅仅一刻,她便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她朝他伸手。
她牵着他,绕过这段时间被她一通折腾还未来得及归位杂乱的家具。
霍去病任她牵引,随她缓行到床榻边。
抬手,两侧帷帐落下,发上簪环,腰间环佩,金玉落地,发出清脆之声。
而后手下落至腰间,革带也松落,薄如蝉翼的上绣着精巧纹饰的襌衣飘然垂下,绣着繁复花纹的蜀锦外衣,白色中衣,质地柔软的贴身内衣,轮到最后一件抱腹,她的动作停下,抬眼看着他。
霍去病意会,他走到她身后,冰冷的指尖落在她背脊之上,背脊遍布了伤痕,他曾吻遍她身体上每一道伤痕。
指尖拉住系带,扯落,最后一件抱腹脱去。
她一件件脱去人类的装饰,长发披散,她站在他面前,仰头看他。
眼眶仍红肿着,面上泪痕犹在。
她太过清瘦,这副身躯不算完美。
在他眼中,却如同一尊神。
独属于他的神明站在他面前,仿佛在回应他一直以来的愿景。
他跪下,跪在她面前,俯首称臣般。
他抬起手脱去头上象征着身份的冠,卸去玉带钩,一重重衣裳落下。
被病痛折磨了一载的身躯也不再精壮,如同已经显示出嶙峋疲态的病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