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派往匈奴的人凭什么是我？凭什么？凭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命运不公，天意不公，我便要换个天地！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三番五次从中作梗……”

殷陈对他这些话置若罔闻，面色冷漠。

中行说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你呢……你摇尾乞怜的时候，匈奴人油腻的带着污垢的双手游走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可怨恨过老天不公？你就不恨吗？不恨那个让你陷入绝地的天子？不恨从未将你当成女儿的父亲？”

中行说最懂什么能刺伤她，她熬过的那段最艰辛的岁月，成了他拿捏她的软肋。

在这个时候，他仍渴求着认同。

殷陈袖中手收紧。

瞥见她的动作，中行说自以为能将她踩入泥淖中，更为疯狂地笑，扯动着已经再度结痂的伤。

然后她指间银光一闪，射出一根银针，直刺入中行说的喉咙。

激烈的话语戛然而止。

殷陈低眸看着瘫软在地的中行说，她俯视着他，眼神早没有了怯懦。

抬手摸出随身携带的小盒子，那盒子仅巴掌大小，精致又小巧，上以银丝细细嵌出繁复纹饰。

那是阿娇送她的，被她用来装蛊虫的小盒子。

食指一动，卡扣随之打开，内里盘着一条黑黢黢的蛊，嗅到外面的血腥气，扭动得更欢快。

殷陈眯了眯眼，“丞相一番话，当真叫我幡然，原来你早盘算着让整个李家为你陪葬，可你多努力才苟活至今，我怎能这么辜负你的苦心，让你轻易就死去？”

中行说死死盯着她，“贱人，你敢！”

“你以为你什么都不需要，其实你对爱恨渴求至极，你生怕没有人需要你，所以你对深恶痛绝的匈奴人曲意逢迎，你需要我厌恶你，你残缺，卑贱，你也不甘，你巧言令色，你以为你的本事大过天，妄图搅乱时局，你千方百计找寻长生不老之术，可你不知道那个中行说早死在了和亲的路上，你所寻求的解脱，永远也得不到了。”

“所以我不恨你，我只可怜你。怜你枉费心机，机关算尽，最终连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会寻一个最好的罪名，让你的姓名真正地消弭于流沙之中，让李蔡死于一个最轻描淡写的罪名，你的死会如一片落叶落入深潭，掀不起一丝波澜。”

李蔡死后，你在世上再无踪迹。但此蛊会在你经脉中肆意穿行，每挪动一寸便让人痛不欲生，它会让你便溺不能自主，也会让你一遍遍想起最痛苦的回忆。它以宿主血肉为食，直至你身上最后一滴鲜血流干，将你蛀空，食尽，你方能得以解脱，丞相好生受用。”

眼前女子说这些话时，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中是全然陌生的凌厉，让中行说深觉恐惧。

他不住地想往后退去，想躲避那双眼睛，可背后是坚实的石壁，已然避无可避。

“原来，你的恐惧也不过如此。”殷陈哂笑。

是他铸成的局，烧红了叫人釜中起舞。

她也恨她竟有些懂他，懂他疯狂行径之下，那些无从遁形的卑微和龌龊。

复杂心绪终化作一滴泪，滚落而下。

幸好在这段路程中，她并未孤独太久。

朦胧视线中，恍若又回到多年前，姊妹们围在坐在妆案前腮上涂红的少女，嘁嘁喳喳。

她起身跃出窗外，在荒野狂奔，渐长的裙裾绵延出一整个盛夏，柔软的长发化作枝丫上随风摇曳的绿。

她此刻，才真正原谅了十四岁的殷陈，那个跟在小春后头，甜甜唤一声阿姊的少女，会将长刀舞得猎猎生风，笑得明媚的少女，从那场大火中走出。

她是胆小的，是脆弱的，鲜活的，终究，还是会长大的。

地牢拐角处，隐在暗处的一道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她最后选择保全李家人，将这段往事掩埋。

殷陈走出廷尉狱，阳光突兀得刺眼，一阵炫目过后，她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霍去病。

长身玉立，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段时间，有张先生为他调理，连嬗都很乖地督促阿翁喝药，他的面色虽还有些苍白，身形也瘦削，但比春日好了许多。

殷陈走过去，牵过他早已伸出来的手。

霍去病的手心温暖依旧，包裹住她冰冷的手心。

“为何不问我？”走出去一段路，殷陈忽而问道。

“我支持你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霍去病理所当然地答道。

殷陈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手，笑吟吟看向他，“那我今日想要挟持冠军侯，同我私奔罢。”

霍去病举起与她交握的手，显露腕上的五彩线，“那我可以仰赖殷医者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