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
西湖在夜雾下渐渐变得看不见真容,这动荡的烟氤仿佛流动的春潮,在暗沈的世界奔腾,抹去了所有真实。
大约是等的时间太久,白色色只有靠一遍遍地回忆曾经的孙悟空来不断坚定自己的信念。
可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绝望过。
这种被击溃全部信念的绝望感,像冷得刺骨的汹涌海浪毫不留情地将她顶头淹没。
她甚至有一种将五行山重新翻个底朝天的冲动,看看她的大英雄是不是将什么东西遗留在那里了,以致于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白色色望着眼前这只雷公面丶满脸毛的猴子,他的身形同石猴一般无二,可他的金眸却不再光亮,总是夹着层灰蒙蒙的雾。
虽然他的名字依然叫孙悟空,虽然他身上的每分每寸她都如此熟悉,但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了。
“其实,我有时候在想,会不会放过你才是正确的事。”白色色掖了掖滚烫的眼角,随后骇笑出声,“你不想记起我们的从前,也许并非是如来胁逼于你,而是你本就打心底里抗拒,你宁可低下高傲的头颅也要护送唐僧取经,不过是因着你想逃避那些屈辱和艰难的过往罢了。”
她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僵硬在原地的孙悟空:“你先前要我放下过往,归顺天庭,我本来想不通你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可现在明白了,干嘛要放弃斗战胜佛的金身去换那些可有可无的回忆?干嘛好好的佛不做要去做妖精,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干谁就是傻子,你说是吧?”
在她咄咄逼人的质问下,孙悟空忍不住退后一步,他张了张发白的唇,想要解释些什么。
白色色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伸手抚上他的脸,而后是额头丶鼻子丶嘴唇,她揉了下他满头的猴毛,神情温柔又迷离。
此刻的她美得出尘,偏生说出口的话却像淬了毒的利刃,一下下扎在他跳得缓慢的心脏上:“你做妖的时候乃是最风光的妖,做佛的时候自然也扬言要除尽这天下妖魔,我这条蛇妖如今就站在你面前,可你为何屡屡下不了手?你怎么就不一棒子将我打死?”
“你若早将我打死了,便没人再阻碍你,没人会老是和你谈起那些过去,你就能快快乐乐地当如来的狗,为他做尽这世间肮脏之事了……”
她握住他紧攥着金箍棒的手,而后擡起来,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冰凉的铁棒透着凛冽的寒意,她却笑得妩媚至极:“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现在杀了我还来得及,反正你也不想恢覆记忆,那便下定决心将我处理了吧。当然……”她笑了笑,“这回,金箍棒再也不会失手了。”
孙悟空沈默了好一阵,他看着她,眼里是无尽的挣扎和迷茫。
明明在成为斗战胜佛的那日,金箍已从他头上摘下,明明唐三藏并没有念紧箍咒,可他的头却还是一阵阵地发痛,像是无数的荆棘在脑子里驻扎生根,疯狂生长,和他的血肉紧紧拧在了一起。
孙悟空慌张地往后退去,拉扯间,金箍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夜幕里砸出一声清脆刺耳的声响。
他似是有些受不了般,死死抱着头蹲了下去,额上青筋绷起,嘴里发出抑制不住的怪叫。
“若不是孙悟空……那我是谁……我是谁?”
他红着眼,仿佛一滩烂泥瘫倒在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拽住白色色的裙角。
白色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她不躲闪,亦不推开,眼睛沈静如深海,对他的失望似乎已深入骨髓。
金箍棒自己弹跳着,靠在了孙悟空身边,只要他伸出手就能握住,然后重新站起来。
可他没有。
他眼睫垂着,咬紧牙关,手在轻颤。
五行山下被天地万物撇开的孤寂,的确让他惧怕,那种感觉令人此生不想再尝第二次,所以他屈服了。
不覆荣光也好,俯首称臣也罢,他都能忍受,可若是再来一个五百年,若是这种孤寂无穷无尽,他会疯,疯到连那条伤痕累累的小白蛇也忘记,这更加让他无法忍受。
他不过是想着,若是可以用他的自由换得她的喜乐平安……被禁锢就禁锢吧,他愿意,也值得。
然而到头来,他却什么也没做到,他甚至连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一往无前的孙悟空也弄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色色还以为他们会这样僵持到天荒地老。
后来,起风了。
湖水荡开涟漪,脸上传来些微刺痛感,雨珠落在她干燥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