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虑
陈不周并非当真是什么都不怕。
她害怕很多东西,怕黑丶怕鬼丶怕高丶怕死,怕时局动荡,怕国破家亡,但比起这些,她更怕死而有憾。
她爹娘临终前的遗愿,是让她成为一个正直之人,端正坦荡,表里如一,不畏强权,只求真相。
原属内阁的宦官韩信将她从残垣之下救了出来,将她带去了汴京,予了她一个安生之所。
他亦嘱托她道:“人要顺从自己的内心。”
陈不周渴望和平,渴望铲除一切会祸及大豫的异端,但......
但她其实不知道,假若这二者之间产生了冲突,她该作何选择。
千机阁前阁主盗取四野八荒叛变北豫,毋庸置疑,乃大逆无道之行,当该惩处。
她曾与千机阁阁主打过几次照面,于庙宇之中,嗅禅香许许。那房梁之上的人藏在面具之下,无喜无悲。
陈不周只觉得,那是个奇怪的人。
那人就好像是只冰冷的机械傀儡,没有思想,没有情绪,只会做他人设定好的一切,从不会出声反抗。
但她又同时觉得,那具冰冷的机械傀儡之中,也许还有一小撮将烬未烬的火花。
那朵火花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又好像透过那凉薄的双眼倔强地迸发出来。不知火花的燃引在哪,也不知吹亮它的风在何处,但那绝不是在寺庙,也不会在天境。
陈不周并不了解她。
她不需要去懂得一个杀人者的内心——即便那人是听皇帝御令丶在为豫行动。
尽管不敢提起,但陈不周始终相信,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没有任何一点错误的决断。
就比如他明明可以增加武将的俸禄去兴兵固国,却偏要用那些钱俩去大修园林;就比如他分明可以以长公主失联为由拒绝临兵联手攻辛,却偏因心中私欲而应之请邀。
陈不周觉得,和光皇帝应下临使请求,并非是无以选择,更不可能是所谓“想要应从长公主的心愿”,而只是因为他......太过自大。
自大于卫国军的实力,自信于北豫的威望,更是想要以此借临军威猛之势灭了辛国,扬名天下。
天下人称:“我豫王朝神武!我和光帝英明!”
这自当是满足了和光帝向来想要在百姓面前以“明帝”自居的虚心,却不想,那最后几日辛之死士偷袭,终究还是向临暴露了卫国军的名不副实。
临使前些日入京,便就是与这事有关。
在豫为赢了战事沾沾自喜丶想要与临分一杯辛国国土的羹时,临部落已悄然渡过了桑乾河丶跨过了太行山,静悄悄地遍布了整个燕云十六州。
便就是说,只要临王一声令下,北豫中原便将失守。
沾沾自满的根据一夜间成了促使整个大豫危在旦夕的引线,和光帝熬白了头,连夜召集抵京朝臣商计对策,却是无一人能够想得出万全之计。
卫国军本就徒有虚名,年初合军与辛相战之时大伤元气,国库钱俩全在先前拿去修缮了园林,早已经所剩无几,根本拿不出治病救人的钱财出来。
和光帝也好,三省六部也罢,谁人都觉得那场大战之后便可毫无顾虑,毕竟唯一的敌国已亡,豫又与临交好,无须有半点担心,便也就仅仅只给那些受了伤的将士放了长假,搁置不管了。
即便陈不周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却也被其养父韩信劝道:“此事,稽查务不便插手。”
韩信既出此言,便应当有他丶亦或是内阁自己的打算,陈不周便不能再动。
而现在果真出了问题。
卫国军士气不起,磐甲兵失了猛将。豫没有别的选择,要么乖乖交出燕云十六州,要么......只能花钱买下那块地。
但这些都不是陈不周能管的。
即使渴望安平,即便害怕豫真的走向灭亡,但在那大殿之上,陈不周最多也只能够站在数百臣子之中,捏着信札,木然站着。
和光帝心中早已有了决断,便根本不会听进任何谨言。
她能够做的,只有在外敌到临之前,将豫内的一切打理妥当。
压下斗乱,查清真相——尽管那可能让引得自身惹上杀身之祸。
但陈不周没法坐视不管。
千机阁前阁主忽而叛离北豫,究竟是她自己的选择还是皇帝的指示,她不清楚。而后天禄院追捕丶千机阁彻查,两方一同行动,好像要将整个大豫翻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