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观一眼暂时并需不着自己的慈幼局与孩子们,在院子里稍稍杵了会儿,终还是选择离开。
可要等着见一见酥酥?
罢了,还不是不见为好。
纵是见了,他也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才好,也免得被人瞧见了对她不好。
然而他才转身,竟瞧见姜芙就站在照壁边。
他不知她何时来到的,他只见她痴痴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似近又远,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仿佛隔着生死,缱绻着悲伤,沈重到令人窒息般难受。
从见姜芙的第一眼开始,他便总觉她似是从前便识他,可他搜遍自己的记忆,却从不曾出现过她。
他可是真的……忘了什么?
否则,她怎会总是出现在他的每一个不经意间。
就像,此刻一般。
她闯进他心间,一次又一次,牵扯他的悲与喜。
*
从果子行的茶肆里出来时,姜芙有想着去往西城外郊的园圃,去看一眼那令她魂牵梦萦之人。
可她不能去,因她已答应过他,在阿兄认可他之前,不再去寻他。
可她想他。
慈幼局是他曾住过之地,是他如今还时常会来之处,唯有到这儿来,她才觉自己离他近一些。
姜芙不曾想自己今日能在这慈幼局遇到沈溯。
她走到照壁旁时,沈溯那正同孩子们蹴鞠的身影刹那入她眼帘,让她将脚步停在照壁旁,安静地看着在一群孩子当中尤为突兀的他。
他显然不善蹴鞠,可从不会拒绝满心欢喜的孩子们。
他从来都只为旁人着想,从不在乎自己。
明明……他才是最令人心疼的那一人。
她终于知晓了他为何身为平阳侯府长公子却活得如此艰辛,知晓他为何总是遍体鳞伤,更知晓了他为何总是低着头卑微到尘埃里的模样。
这是平阳侯府里都少有人知的密辛。
二十二年前,平阳侯沈起之所以废了一双腿也要荡平南疆匪寇,是为了一女子。
世人皆知,平阳侯夫人出身南疆书香世家,与平阳侯乃青梅竹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却鲜有人知,平阳侯夫人于嫁给平阳侯前,曾被山匪掳去长达一年之久。
据闻那山匪头子还曾与沈起有过一同出生入死的交情。
当初沈起之所以离开边疆军是为其未婚妻子,之所以投身南疆军亦是为她一人,然而当沈起将她自匪寨中救出时,她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
知情之人虽无人敢议那她那腹中孩子,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谁人之种。
不仅是沈起,便是其夫人都不能容这孩子生下来。
然而那已是八月大的胎儿,且夫人向来体弱,若强行引产,往后她便再无为人母的机会。
她最终只能选择将孩子生下来。
可这本就不容于世的孽种即便生来这世上,又能有何好结果?
初初之时,若非沈起多次阻拦,那襁褓小儿已不知被生母溺死多少回。
饶是如此,他还是有如物件一般,被锁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隔三差五受鞭笞之苦,时常被打得皮开肉绽。
在人前温婉大方的平阳侯夫人,在他面前则如癫狂的疯妇一般,视他如这世上最肮脏之物,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她曾经遭受的那些屈辱,恨不能将他鞭打至死。
然而她又不能真让他死去,她还要用他的血来入药救她幼子之命。
沈洄是早产之子,于母腹中尚不足七月便出生,加之平阳侯夫人怀他之时本就需药石稳胎,且情绪时常不稳定,以致沈洄生来便体弱多病,但凡来为他诊治的大夫皆断言他活不过十六岁。
沈起一直命人寻找其救治之法,却终是无果,后来张管事进献偏方,道是以那与公子有着一母血缘之亲的孽子之血入药,经年累月供给着,方能养公子之命。
于平阳侯夫人而言,莫说用孽子之血入药,便是割他骨肉来救沈洄,她也毫不犹豫。
唯沈起思忖了一日,方点头答应。
自那时起,他们口中的孽子,才作为一件有价值的东西活了下来。
那一年,他不过才三岁。
他八岁那年被赶出侯府,若非沈洄在风雪里找到他,他早已冻死在街头。
也是那时候起,他才有了名字。
他八岁以前,只是平阳侯夫人与张管事口中的“孽种”,无名无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