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大人不世之功勋,当行古制……予以九锡之礼(注:古代天子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是最高礼遇,常被用作禅让的前奏),然丞相大人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坚决推辞!此事由臣代陛下宣扬,必使其‘谦恭忠贞’之誉,名扬四海!”
邵明珠这一手极其厉害。既给了王浚巨大的面子,实升官位、隐含劝进暗示,又将王敦强推司马睿称帝的行为对比成了赤裸裸的背叛与猴急。同时宣扬王浚“拒九锡”,使其在天下人心中立于道德高地。一箭数雕!
王浚在听到“都督中外诸军事”和“九锡之礼”时,原本暴怒的神情迅速被狂喜和野心所替代。他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志得意满。是啊,南下平叛固然是扬威立万,但在北方就能得到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实权名号和堪比周公摄政的荣耀象征(九锡),这才是真正的大收获!江南那帮跳梁小丑,早晚收拾你们!
“其四,此最为紧要!”邵明珠的声音陡然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丞相大人欲提兵南下,臣心亦恨不能手刃国贼。然,北面豺狼未灭!石勒新灭王弥,收降其众,气焰正盛!其大军游弋于冀、并之间,对幽、并虎视眈眈!匈奴刘聪虽然内部不稳,然其主力犹存,平阳根基未动!”他目光炯炯地扫过王浚和司马邺,“陛下,丞相大人!若我等主力精锐一旦南征,千里迢迢,粮草转运维艰,战线漫长。石勒狡诈如狼,刘聪恨我入骨,岂会坐视良机?必定尽起精锐,趁虚而入,猛攻幽冀!届时,我等进退失据,根基动摇,何谈南征?恐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北方舆图前:“臣请陛下与丞相大人三思!江南之事,看似猖獗,然其根基尚浅,内部矛盾重重,可‘伐交’以乱其心。北方胡虏,方为心腹大患,亡国灭种之危近在眼前!为今之计,首在固本!巩固并、幽防线,整饬军备,储备粮秣,伺机削弱石勒、挑拨匈奴!”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点在并州和代北的交界处:“陛下,臣请速遣密使,前往晋阳与代国拓跋猗卢处!向刘越石重申朝廷倚重之意,密议联防之事!对拓跋猗卢……”邵明珠眼中精光一闪,“彼乃臣之岳父,于情于理,皆可动之!陛下可正式下诏,册封其为‘代王’,承认其对代北、甚至部分并州地域的控制!赏赐丰厚!要求其与刘琨形成掎角之势,共同抵御刘聪、牵制石勒侧翼!只要北境暂时稳固,江南叛逆,不过是釜底游鱼,秋后蚂蚱!待我们扫清中原胡氛,再提兵饮马长江,彼时挟大胜之威,号令所向,江南传檄可定!何必争此旦夕之功,反陷社稷于危卵之间?”
邵明珠一番洋洋洒洒四千余言的分析与对策,如同清泉冷溪,将王浚心中的怒火和南征的冲动浇灭了大半,也稳住了司马邺那颗惶恐不安的心。他的策略,环环相扣,刚柔并济,攻心为上,伐谋在先,军事退为最后手段,且首要目标是稳固根本、防范北方真正能颠覆政权的大敌!将眼前的巨大政治危机,转化为重塑朝廷威信、提升自身战略空间的机会。
王浚脸上的暴怒早已被复杂的思绪取代。他抚着胡须,眼神闪烁,在名位(大将军、都督中外、九锡之礼)与安全(稳固北方根基)之间权衡。最终,邵明珠对北方胡族威胁的精准判断和对南方“伐交”手段的可行性,显然说服了他。他重重一拍大腿:
“好!子卿之言,老成谋国!是老夫心急了!就依子卿之计行事!”他看向司马邺,目光比之前缓和了许多,“陛下,请即刻下诏,痛斥江东叛逆!封官晋爵、联络内应之事,也请陛下明旨授意!至于北防与联络刘琨、拓跋之事,臣与邵公爷定当尽心竭力!至于那‘九锡’…” 他大手一挥,脸上露出一副“高风亮节”的表情,“不过虚礼罢了,推辞!全力推辞!老夫一心为国,岂为区区虚名?”
司马邺看着邵明珠平静而坚定的目光,再看看王浚终于被安抚下来又暗藏兴奋的神色,心中的惊惶也渐渐平复。一股被守护、被指引的感觉油然而生。
“朕……朕明白了!”少年天子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经带上了决心,“就依老师所奏!朕即刻明发诸诏!请老师、丞相大人费心布置!务必将江东叛逆之阴谋、北方胡虏之凶顽,一一挫败!中兴大晋,在此一举!”
一场因江南分裂引发的政治地震,在邵明珠这四道连环计策之下,被暂时控制在了可控的范围内。反击的檄文将在顺天府起草,利刃般的文辞,带着帝王的血泪控诉与权臣的政治手腕,即将飞向混乱的天下。而江南温润的空气中,也已悄悄弥漫起北风带来的铁血与硝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