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到东北三省的火车要坐两天,中途零零总总停靠二十几次。
新年里,旅人的面庞也透着喜气,生意人见面先用吉利话相互寒暄,平日应酬的话语也借着年节染上几分暖。小孩头顶毡绒帽,手捧纸包的饴糖就在地面上跳,老妈子追着叫嚷当心人多。小夫妻赶着年节归宁,新婚燕尔,柔情蜜意,不得一刻分离。车厢里,人走了又上。张启山合上书,这已经是第二十趟了。火车鸣了笛就会慢下来,他望见外面静默的时刻表下挂着一株株冰楞子,月台上站满了人,都翘着脖子盼望,期望在一波波的人流中一下子就找到熟悉的脸,有的不巧刚好擦肩而过,又得再次折返,有的,远远就遥望见。还未相面,泪就涌出来。他不再看月台,转向另一侧看山。百叶窗已经拉起来,日头反射着四野外的皑皑白雪照进来,显得比任何一个白天都要亮。同一段车厢,乘务给脚下暖炉子加炭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北方,就要到了。张启山大约没有年的概念,脑中对除夕和正月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往年在长沙张公馆,下人们擅自做一桌子菜,丫鬟把洗干净的军衣裤靴又给洗了,故意只留下一柜新裁制的冬袍子,管家摸着夜都要偷偷拿走他床头的响铃。大年三十,他知道自己是不得早起来了,即便依旧如往日早醒,也只睁着眼在床上躺着。听见门外下人们窸窸窣窣,故意压低的张罗桌椅的声音,丫鬟们关于自己该穿什么颜色的袍子小声争起来,又被急急赶来的管家哄散,原籍在湖南的兵早早给放了年假,剩下一些小兵伢子硬要留下来,乐得被支使去集市买鲜鱼和酒。他放了副官的假,因为知道副官老家在湘潭,家里个还有老母亲。张启山不太记得那条路了,或许是已经被大雪全部埋住,或许是,根本没有了。雪太深,人踩下去就像被雪含住,慢慢沉到膝盖,从雪中一点点拔出身子来尚显艰难,但站着,仅喘口气的须臾就会被冻在地上。只有不停的向前走。他不知道这片山回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仿佛一年四季都是冬天,是不是有红实的金银木和天目琼花,整个冬天都开不败。南方的皮靴还是不好用,底弱皮薄,不适合在冬天走东北的路。寒气渐渐从地上渗进身体来,远处,目力可及的地方还是白色,苍白无垠的雪色绵延千里。太白了,他的眼睛有些晃,像是雪盲。张启山用一支粗木棍子当登山杖使,又折了一把晶红的忍冬果子捆在棍梢,盯着红色看一会儿又好受些,他担心,自己会被雪封在长白山里。这大概是张家公馆除夕夜里,最年长的客人。副官平日坚毅的眉梢眼角竟也软下来,看着母亲在灶火前忙,熟练的剖开新鲜鳙鱼,和着红汤下辣子,自己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端着碗,像个孩子。 大年三十,除夕。在外人看来或许可笑,围着一大桌吃年夜饭的,只有一对是母子。“佛爷,好吃吗?”张启山吃着碗里的鱼肉,水煮活鱼的汤用铜锅炖的热热的,火红的辣子上下翻滚,辛香四溢,让人不由得食欲大动。他看着对面慈祥殷切的老妇人,不假思索的咽下一大口。“好吃。”老妇人笑了,枯槁的脸庞堆出一道道风纹,眼睛红红的点点头。张启山看副官有些拘谨,没说什么,给他倒了杯酒,让他好好吃顿年夜饭。年轻的时候军队调动来到长沙,自己的年好像就是这么过的。年前要拜访各个外国使馆和大商会,收一些东西又送出去,桌子上堆的公文少了,换上的是一大叠军要间互通寒暄的黄皮书信。每当看到这些,才发觉长沙城里的一年又过完了。副官怕自己在家过年身边没个亲信,硬是带着老母亲坐了火车从湘潭赶来长沙,副官青年时便跟在张启山身边,和自己母亲待在一起的时日还不如和他多。年桌上剩下围着的都是管家、下人和参军不久的小兵伢子,张启山没架子,加上他们本来和张家就亲,又逢喜事人胆壮,一个个的都粘着张启山敬酒。老妇人说过年了要给小伢子们发压岁钱,囧的副官脸红的像块猪肝,底下的人却乐不可支,笑得满地开花。这些平日里握惯了枪的人,此时都像做回了少年。雪松林的尽头里围抱着一座天湖,湖面上结了冰,光的像面镜子。从面上看像一池死水,全靠融雪和山雨融汇而成,但张启山和那些长眠湖底不会说话的亡灵都知道,这他拢了一把松枝,放在地上擦干净雪,生了火。曾经和那个人一起来的时候,那人冻的像条死狗,裹在熊皮里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