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尸队的车走得很慢很慢,姜培生晕胀的脑子有些分不清楚收尸队到底走的是哪一条路,只是现在走到哪里也没关系了,从前每条路有每条路的风景,现在每条路上都一样,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甚至孩子的。
“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惬意坐只气游船呀!”这样如人间炼狱的地方姜培生忽然听到了完全违和的一段唱腔,温柔绵软的声音颤悠悠地在充满血腥味的寒冷的空气中飘散开。
姜培生顺着声音看过去,他在路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是婉萍最好的朋友,那个叫陆淑兰的女孩子。她长卷的乌发此时乱如蓬草,身体赤裸只披挂着一件宽松的浅粉色羊毛呢外套,神情呆滞,鼻子和嘴角都是血。
淑兰捏着手指在唱《无锡景》,旁边是三个日本人,他们哈哈笑着鼓掌,随后其中一人将嘴里叼着的烟头按在了淑兰赤裸的白嫩的胸脯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那几个畜生笑着上前把她围在了中间。
淑兰的尖叫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姜培生身上的每一处毛孔,他无比愤怒,无比悲伤,浑身涌动的血液要冲破刚刚凝固的伤口。姜培生痛恨此刻完全无法动弹的自己,他心中想:“老天爷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今生要眼睁睁看到这样残忍的一幕!如果我活着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淑兰如何被一群牲畜折辱,那还不如早早就让我死了算了,至少能少受一些煎熬与痛苦。”
姜培生是个很少流泪的人,但此刻他的眼泪却顺着眼角不停地往下淌,他从淑兰想到了婉萍,想到如果今日所见人不是淑兰是婉萍,那又该是怎样成千成万倍的痛苦。被打碎的肩胛骨,被穿透的肠子,都不及这万分之一。
收尸队还在慢慢往前走着,淑兰的声音消失了。姜培生却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更熟悉的地方,是三元里啊!从前他和婉萍经常会来这边吃馄饨,婉萍女大毕业晚会上表演时穿的裙子也是在这边的裁缝店做的。姜培生的心脏此时已如一张揉皱的书页,他能料想到这条他最熟悉的街会是怎样,但亲眼所见,还是格外令人难以接受。
旗袍店的老板娘死了,就倒在路边,她最得意的那件绿缎子旗袍裙被血染红了大半,脖子被刺刀扎穿,留下了一个血窟窿。卖雀鸟的前清遗老爷死了,他的头被砍下来,用辫子拴在门前的树枝上,旁边还挂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八哥,八哥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地蹦达着,扑扇翅膀,用尖锐嘹亮嗓门叫唤着:“恭喜发财”“老佛爷吉祥!”
然后是刘家的馄饨店,桌、椅、板凳、碗、筷、锅子都被从店里扔了出来。一个年幼的孩子坐在碎瓷片中间,他的手上脸上都是血,声音微弱的哭叫着“娘”。
“长生啊。”姜培生的嘴唇微动着,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胆子小,性子软糯,喜欢吃糖,不喜欢吃辣,会软绵绵的叫他叔叔,会在高兴时湿哒哒地亲他的脸颊,会用小手抓着他的衣领。
这么小的孩子,要他怎么在南京活下去呢?姜培生正在担忧长生,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颗子弹,小孩子细弱的哭声戛然而止,噗通歪斜倒在地上,血从额头的弹孔流了下来。
长生啊!姜培生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他心中痛苦:“对不起啊,没能保护你。长生啊,对不起,我的小长生。”
姜培生想闭上眼,却发现眼皮无法完全闭合,他被迫地只能继续看着南京城里的一幕又一幕的惨剧。他看到和婉萍曾经一起吃过的馆子空空荡荡,门外是倒伏在地上的尸体,仔细辨认里面也有他熟悉的一二张面孔,有的是大堂经理,有的是领班,有的是服务员。
鸡鸣寺下堆满了尸体,风情万种的秦淮河只有杀戮,玄武湖埋葬着无数冤魂,一年四时景的白鹭洲在 37 年的冬天不会有人去赏红梅。
那些他与婉萍吃过的小店,那些他与婉萍看过的风景,那每一条他与婉萍走过的巷子全都没了。姜培生觉得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天被流了个干净,他看着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漫天红色都是被南京城里的血染的。
“我要活下去!”姜培生迸发出了强烈的意志:“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会回来,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第二十一章 滞留
婉萍是在11月16日凌晨登上了离开南京的船,周遭一片乌漆抹黑,她原以为大家都一个样,可等到天大亮时才发现这艘客轮其实也分了两层。上层是给高官们的亲倦,有包厢床铺,有餐厅,甚至有一个棋牌室,可以让无聊的太太们打牌消磨时间。下层则没有这样好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