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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夜行曲第一章——《红灯日记》序

日间耶和华用云柱领导他们,夜间用火柱光照他们,使他们日日夜夜都可以行走。

——《出埃及记》

旅人背着行囊,不管白昼,不管黑夜,不管晴,不管雨,不停的走着,走着。山之岸,水之滨,沙上,雪上,泥上,荒凉的古道上,到处都留着旅人的足迹。足迹纵有时是零乱而模糊的,也仍然值得旅人的眷念回顾。他爱它,因为他曾在那上边出过力,流过汗,甚至滴过血和泪。一切生命都免不掉随着时间消失去,要想一部分生命暂时保存住,就得靠各自留下的足迹了。

伟大的人物们叫自己的生命长时间的活在千千万万的善良人的心头上,渺小的人物们叫自己的生命短时间的活在自己的日记上。我是渺小的,所以只能用自己的笔描下自己的模糊而零乱的足迹,供来日去追怀,反省和检视。

但记日记真是不容易!假若狗和猪会记日记,它们的日记本子上一定是无拘无束的什么都敢记。人,只要配称做人,他就要失掉一切坦白的自由,思想不能赤裸裸的写出来,话不能赤裸裸的说出来。一个字会送掉一条命,因此往往该记的反而不敢记到日记本上,高尔基在《母亲》第二部里借着一位工人的嘴说道:“现在的时势,大概懂得道理是有罪的了。”

这句话常叫我愤然的想起来历代的文字狱。从前两次记日记都是因为懒散而搁笔;此后如果仍然中途搁起笔来,也许是由于懒散,也许是由于灾祸,全没准儿。好在我的行动还不至于“荒谬”,在可能中我总要坦白的记下我所想到和感到的,到连一个坦白的字也不允许写出时,就干脆的让日记成为一卷白纸去。

从前记的两本日记,可惜都在漂泊的生活中被我失掉,每次想起来总不能释然于怀。今天开始逐日填写这一叠白纸,对于它的命运却感到寒心。也许它会永远的被我保存着,也许会偶然无意的被我散失了,也许有时候我竟不得已而狠心的把它付之火葬。在目前的这样的年头儿,傻子是有福的,非傻子的前途是渺茫的,他纵然想尽力的把自己的生命保存在纸上,环境也有时不许可。

但虽然这本日记的前途是不容乐观的,我依然毫不失望的爱惜它,“红灯日记”这个心爱的名字送给它。这并非表示我的日记是在红纱罩儿的灯光下边填写的,而是因红灯的故事原是一首优美的散文诗。

昨夜,一九三六年最后的两个钟头里,群鸥文艺社的除夕茶话会正进行最有意义的一个节目,我以来宾的资格,临时从座上被请起来作了“岁末致辞”,跟着又有四五位来宾和社员作了长短不同的演说。

在那些演说里,特别紧抓着全场的注意的,是加农的“话除夕”。加农是怎样的开始了他的讲辞,我已经记不清了。我记得他讲着讲着,大家稀有的肃静起来,灯光淡然的照在一群孩子的聚精会神的脸孔上,每副脸色显得格外的阴森和苍白。加农的脸孔是黑色的,摊了薄薄一层忧郁。他把一只手插在衣袋里,一只手按着桌子面,用阴沉的声调说:

“老头子的儿子一直就没回来过,有的说他还活着,有的说他早已死去,老头子自己也不知道。但老头子总希望他的儿子能回来,即让是鬼魂也好的。”

忽然紧紧的闭起嘴唇来,沉默了片刻,加农整了整眼镜,接着用更低的声音说:

“每年除夕,老头子把一盏红灯笼挂在门前最高的一株白杨树上,希望他的儿子能望着这盏灯走回。”演说者若有所悟的向漆黑的庭院里凝视了一眼,“呵,漆黑的夜里,宇宙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这一盏红灯笼在高高的白杨树上飘荡着,飘荡着,……灯之上是几点寒星在昏暗的远方眨着眼睛。”

演说者若不胜其感动又突然闭紧嘴唇,低下头去整了整近视眼镜,许多孩子不由自主的把眼光离开加农的黑色脸孔,向更黑的庭院望去。我也随着扭转头,隔着窗棂把目光送向杳远而幽暗的天边。会场像无波的古潭一般的寒冷,悄静,听不见一点声息。整好眼镜后,加农又慢慢的抬起头来:

漆黑的夜里,寒风吠着,白杨树的枯叶沙沙的叹息着,这位白发萧萧的老头子驼着脊背,衔着眼泪,踏着落叶,在树下站一会儿彷徨一会儿,一直期待到午夜,然后发出一声喟叹,留下红灯,疲倦的走回家去等待着下一个除夕。……

这篇美丽的故事给我几许捉摸不定的希望和伤感。午夜里天是黑的,地是黑的,黑暗中照耀着一盏红灯笼,它是多么的美丽而可爱!我仿佛自己就是那位失去了音信的旅人,不管道路是怎样的崎岖,身体是怎样的疲劳,一个除夕一个除夕的过去了,我依然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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