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话不需要一个救亡的战士去说了。“九一八”以来敌人已经拆散我们无数的父母妻子,轰毁了无数的中国人的家。纵然自己不遭蹂躏和屠杀,也应背负着全民族的愤怒与仇恨,进行抗日的神圣任务。因此这位朋友只幽默的慢慢说道:
“他们漫无目的的在贫民区投弹六七十枚,烧毁几百间草房子,真无聊!”
“于是你的小宝宝就在肚里憋死了……”有人笑着说道。
“死倒没有什么,只是死得太窝囊了。”同志苦笑了笑,继续说道,“孩子生的时候我并没有到乡间去。乡间有许多俗规矩,好在这位朋友允许在他家生产。生产下来孩子就死了。他们照着乡下老规矩把孩子隔着垣墙扔出去,让狗吃掉。……”做爸爸的叹息一声,眨了眨红润的眼皮,“要是我在乡间,无论如何也得叫他把孩子挖个坑儿埋掉!”
“把孩子喂狗吃,你太太就愿意吗?”我问。
“照乡下迷信说,狗吃了于孩子反而有好处。”同志又苦笑了笑,“母亲都爱孩子,纵然孩子的肉体死了,她还希望他的灵魂幸福。”
窗外细雨落着,一切人都沉默起来。对着荧荧灯光,我拿起来一张旧报,立刻刺激眼帘的是一则小小的广告:
明华儿知悉:自开封沦陷后,全家失散,汝哥已死于乱军之中,汝嫂不知下落,母终日哭泣,病卧旅次。汝逃在何处,望见报速来宛〇〇街〇〇号找我为盼!
母汪氏启
我无言的抬起来愤怒的眼睛,望着窗子外,在昏暗中闪闪发明的雨珠。报纸被我在无意中撕毁了……
三
早晨,昨日的宿雨没有停,天气像清秋似的有点寒凉了。
我正坐在办公桌前写信,一位高大的白头老翁赤着脚走进屋里来。他一进门就摘下来一顶古旧的破雨帽放在门外,从袖筒里掏出来一张黄纸签票走到我的身边,喃喃的恳求道:
“先生,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我接过来签票,读了一遍,又细细向老头子打量一番。这老头子有着潇洒的霜白胡须,高的鼻梁和颧骨,大而温润的眼睛,脸上带着一般人所说的“书气”。于是我问道:
“你是不是要我讲一讲?”
老头子用干枯的双手遮在两只耳朵的后面,注意的听我说毕,抱歉似的点着头道:
“我的耳朵有点聋,请你大声一点说。”他用手指颤巍巍的指了指签票,“这是诸葛武侯的签。我有一个儿子在开封电话局做事情,开封失守后没有下落,有人说他已经逃到许昌,有人说他已经逃到南阳来,有人又说他还在开封。我遍打听也打听不出来实消息,……请先生给我讲讲这张签票,看看到底碍事不碍事。卧龙岗的签可是有名的灵验……”
卧龙岗的签虽然有名的灵验,但在我看来却尽是欺人之谈。从前我的大哥从军杳无下落,家中每年不知抽过多少次卧龙岗的签,每一次都给母亲新的欺骗与安慰,悠悠的七年时光证明了游子的命运,一切签文再也不会叫母亲发生兴趣。然而这白头老翁并不明白道士们的虚伪,虔诚的向一张黄纸要求着解答命运的疑问。这签显然凑得非常巧,恰解答着一个老父挂念失踪儿子的问题:
终日愁苦汝自知,
螟蛉有子许堪恃。
纵然不能承烟祀,
足娱双亲白发时。
这本是一张口气圆滑的坏签,可是经我一讲,就讲得老头子立时高兴了。他指着“螟蛉”两个字说道:
“这一句不对,是亲儿子,不是螟蛉子。”他一边把签票小心的叠着,一边说,“我也是读书人,签上的话我都懂的,就是疑惑着这两个字,——并不是螟蛉子,先生。”
于是,老头子向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蹒跚着出去了。走到门口他又勾回头来小心的问道:
“先生,别哄我,他真不碍事么?……我是一个孤苦的老头子,三十年前就‘失家’了!”
于是,我看见他用袖子悄悄的揩一揩眼泪,叹息一声。
于是,我又安慰他两句。他戴上雨帽,经过我的窗外走掉了。
我停下向一位死难朋友的家属写信的笔,望着窗外的烟雨出起神来……
一九三八年八月七日于南阳
(原载《抗战文艺》一九三八年第二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