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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病中杂感

现在我正患着天花,天花是一种要命的重病,但它不像伤寒,也不像瘟疫,医治好之后,往往在人的脸上和身上留下了丑恶的痕迹。人谁不怕丑恶呢?纵然那些灵魂丑恶的人,也愿有一副漂亮的仪表,在人前夸耀。我当然也怕留下麻子,虽然我并不讨厌别人的丑恶面孔,如果那人的灵魂是美丽的话。有朋友担心我留下麻子,已经写信给重庆的文艺界人,说是你们等着瞧老姚的麻子吧。这消息一定传得很快,大概重庆一些文艺刊物上,报纸副刊上,都要登载我将变成麻子的文坛消息了。

在病床上,我接到一封重庆朋友的信,那时候我正发热,费了半天的工夫,才把它勉强读完。信上说:明年重庆文坛,将有大的兴旺,除掉原有的刊物外,《文艺阵地》也将在重庆出版,由沙汀和欧阳山等人主持。另外还要出版叫做《文艺工作》的大型刊物,由郭沫若和冯乃超两人编辑。朋友们都盼望我去,时常向这位写信的朋友探听我的动身日期,但因我去重庆的日期屡次更改,弄得这位写信的朋友也无法应付。我想,从此以后,重庆的朋友在期待的心情中,又多添了一点别趣,那就是等待着看一看我的麻子。

然而医生说,我是不会有麻子的,纵然有,也不过一颗两颗而已。这或许会使朋友们失望吧?

当我才出天花的时候,正是老河口又惨遭敌机轰炸的期间,耽误了好几天,既不能住医院,又不能到医院找医生。被中医当做了胃病,一剂药加一分沉重。这位医生已经七十五岁,按经验治胃病应该是“着手成春”。然而他不认识天花,他咬死说那不过是风湿疹子。这位七十五岁的年高医生,治病的经验,并没有教训了他,却教训了我自己。从此,我对于他们这些“时代的渣滓”,再也不敢接近了。

中医从经验的积累中保留有一部分真理,但不合理的成分比真理的成分还要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就把阴阳和五行的思想混进病理中去,使医生们提起病来便提起阴阳五行,离开了科学走入了玄学,所以无论怎样高明的中医,对生理都是糊涂得像一盆糨子。

中医自称儒医,对这个“儒”字他们自认为很光荣,其实那就是他们糊涂的根子。中国有药书起码是二千年以前的事,然而二千年来却没有发展到人体解剖,这原因大半是受了儒家思想的毒。儒家有一个“孝”的学说,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所以人们非常看重自己的遗体,做子女的也不肯毁坏先人的遗体,在这样情况之下,解剖学当然是无从发生了。一代一代的医生们,以糊涂传糊涂,以玄学传玄学,只有那班特别有经验的人们,才能够从实践经验中得出来一点点不完全的认识而已。

在几年以前,小城市和乡村的人们还不信西医;后来也只认西医也不过会治枪伤,会治外科,对于内科不如中医;现在人们的意见已经转变了,虽然不是全部转变,但转变的过程却是非常之快。可是科学要战胜玄学,理性要战胜迷信,新的要战胜旧的,而且只要是科学的合乎真理的,也不会不合乎国情,无论旧时代的渣滓是怎么的顽固,但终于要在新时代里沉淀下去,这是历史的命运,我们也无须乎替它悲哀。

但有些人们偏偏把时代的渣滓当成宝贝,对旧时代的一切都加以爱护,这些人同那些渣滓都一样的没有前途,他们一提起进步就要害怕,提起真理和科学就要发抖,这些人就叫做顽固分子,顽固分子也是时代的渣滓。

但中国的医学里也有一部分是经验中累积中得出来的真理,这真理需要我们加以继承和发展的,这一点和我们接受封建文化的遗产是一样的道理。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五日于平民医院

(原载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九日《阵中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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