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 除夕

大年夜，唐浩明坐在那辆破旧的212吉普后座，即便是破旧，也是区里特批的。唐浩明坐在靠右的位置，左边的帆布破了一个大洞，风雪不停的灌进来，风很大，雪也很大。

唐浩明略微坐直了身体，正了正歪在车窗上的脑袋。雪花融化成了雪水，顺着头发滴入了他的后脖领，他轻轻了喊了一声丑娃，：“给我一条毛巾，头发全湿了。”

丑娃将车缓了缓，从右手边档把下方拽出来一条毛巾，右手努力的往后：“唐乡长，给。”

唐浩明伸手接过毛巾，却对毛巾上刺鼻的机油味皱了皱眉头，头发上的雪水继续的滴落着，他也顾不上许多，扯出一块还能看清楚颜色的地方，胡乱的在脑袋上一顿揉搓，似乎好了很多，就是味道有点重。唐浩明把毛巾递回给丑娃，丑娃看也不看将毛巾又缠在了档把上。

“丑娃，还有多久能到大院？”唐浩明从解开大衣第二个扣子，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支团结，在手里慢慢的碾着。

“你现在知道着急了，家里有个刚出生的娃，还是大年夜，你还非要去看粮仓，你也不看雪有多大。三十几个粮仓，从早上看到晚上，也没见到一个因为雪大压塌的。”丑娃嘴里念叨道，脚下却丝毫没有停歇，很明显，车速却比刚才快了很多。

丑娃的父亲原来是乡里的老人，开山炸石建区政府的时候死在了工作岗位上，丑娃的妈妈觉得这个后生实在是长的俊俏，就给他取了一个丑娃的小名，名字赖，阎王不带。这后生，什么都好，就是嘴太碎。

唐浩明听着丑娃絮叨，却没有接茬，他怕万一接话，这一路就不得半分宁静了。

离乡政府老远的地方，丑娃就开始刹车，政府门口人来人往，尤其是这年三十，雪化的快，已经很晚了，估计门口的碎冰也没有人处理。

唐浩明从后座上下来，使劲的跺着脚，鞋子也几乎湿透了，即便是陈光之从部队给他寄来的军用劳保棉鞋，也经不住长时间的在雪地里行走。

丑娃也从车上下来，从前座上拿下一个重重的口袋。“唐叔，老娘让我给你带了一些棉花，还有你最爱吃的葫芦干和李姨上次要的南瓜。”

唐浩明并没有客气，说了声谢谢就拎在了手里，并示意丑娃赶紧回家，走了几步再次回过头来对着丑娃喊道:“给你娘带声好，过完年去看她。”

伴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丑娃回了句赶紧回家看儿子去启动了车子。

唐浩明把口袋甩到了右肩，左手掐着腰，快步的走着。门卫商大爷赶紧给唐浩明打开小门，唐浩明肩膀上扛着东西，也没有过多的寒暄，浅浅的说了句新年好。

大院是在乡政府的东侧，利用乡政府的东南角高高的围墙在内侧一横一竖又加了两道高墙，里边一共住了不到十户，每家每户之间用半人高的红砖垒砌加了一竖，基本上都是乡里的干部。唐浩明是从区里到了乡里，比那些一直在乡里工作的老人晚了很多，只有最后两间一户的瓦房还空着。两个矮墙围起的拐角处，有一个青条石的厨房，乡里想的很周到，风箱都给准备好了。就是用水不太方便，每到十冬腊月，院子里的压水井就几乎成了摆设，唐浩明委托丑娃买的那口大水缸还没有到。大雪，区里到乡里的路很难走。

唐浩明将拽着口袋的右手换到了左手，从右侧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站在大院第一户的门口，点燃了几乎湿了一半的团结，狠狠的抽了两口赶紧扔在地上，还没等他抬脚去踩，烟屁股已经灭了。

唐浩明把嘴里残留的烟丝吐了出去，抿了抿嘴唇，又哈了口气，烟味很重，刚走了几步唐浩明停了下来，将肩膀上的口袋丢在树下积雪的地方，又从树枝上捧了一些雪花放在嘴里，片刻吐了出来再哈一口气，满意的将口袋又甩到了左肩。

路是用碎石和煤球燃尽砸碎的煤渣垫起来的，除了有些硌脚几乎没有缺点，硌脚大概率是谁家的煤球在制作的过程中黄泥的配比高了些。莲塘乡是小乡，小到除了唐浩明一个副乡长之外就没有任何干部愿意来到这边任职，但是莲塘乡靠近产煤区，家家户户都有一手很好的打煤球的手艺。

唐浩明再次将口袋从肩膀上卸下，掏出钥匙，轻轻的拉动着铁门上的铁链，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唐浩明左右看了看，远处的红光映着天。

“大年夜也不休息，这窑厂的生意够好的。”唐浩明心里念叨着，伸手将铁门上的方形孔洞打开，反手拽开了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