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顿,目光如电,首视汤臣,“我且问你,开皇年间有一案:张二毛,贫寒佃户,其父久病缠身,债台高筑。地主催租,凶悍如虎,竟趁甲外出,欲将其卧病老父拖出茅屋抵债。
其父不堪其辱,又恐连累儿子,情急之下以柴刀自卫,混乱中反将地主刺死。依你严法论之,此弑主之奴,该当何罪?当判何刑?”
汤臣不假思索,凛然道:“弑主乃十恶不赦之大罪!依律,当判斩立决!其父亦难逃干系!”
杨炯微微摇头,叹道:“若只论法条,确然如此。然你可知,那地主素来横行乡里,鱼肉佃户,此次逼债更是意图强占其女为婢?其父年迈病弱,受此奇耻大辱,激愤自卫,情有可悯。-兰!兰~蚊^学. ~冕~废¨悦^毒,
若将此老翁亦判重刑,乡邻闻之,是畏法乎?抑或怨法乎?
畏法只在皮肉,怨法则入骨髓。
更遑论那张二毛,父死家破,满腔悲愤,若官府再以严刑相逼,是逼其为匪为盗,还是逼其引颈就戮?
此法条之下,得公理乎?安人心乎?”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汤臣心上,“严刑峻法,看似刚猛,实则易失于苛酷,不察人情,不辨事理,往往制造更大冤屈,埋下更多祸根。
那地主之恶行,非一日之寒,乡邻敢怒不敢言,官府若早察其弊,明断是非,何至于酿成此等血案?法之严,当严在何处?是严在惩处那走投无路之人的最后挣扎,还是严在约束权贵豪强的肆意妄为,使其有所忌惮?”
汤臣被杨炯这层层剖析的案例与诘问噎住,面皮涨红,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觉对方所言,句句切中那严苛理想下的盲点与冰冷。
他想起幼时邻家姐姐被恶霸强掳,告官无门,反被斥为“刁民诬告”的情景,心中那股郁结的怒火与无力感再次翻涌。
半晌,才梗着脖子,声音带着不甘的嘶哑道:“侯爷所言,固然有理。然……然若不用重典,何以震慑豪强?彼等富甲一方,权势熏天,视小民如草芥!法若宽松,不过是给他们更多钻营脱罪的空子!百姓永无出头之日,永无扬眉吐气之时!学生……学生所见,皆是豪强不法而逍遥,小民含冤而莫白!不用重典,天理何在?!”
说到最后,己是情绪激荡,眼圈微红。
杨炯见他如此,知其心结深重,亦知其本质并非冷酷之人,只是所见黑暗太多,蒙蔽了双眼。
他摆摆手,示意汤臣坐下,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法之精神,在衡平,在明辨是非,在教化人心,非徒以刑杀为能事。你心中激愤,所见偏颇,尚需历练开眼。
新政如火如荼,你且去太学安心研习。待学成,不必等吏部铨选,首接去江宁府衙,先做个书吏。”
此言一出,不仅汤臣愕然,同桌其余三人乃至旁边竖着耳朵听的进士们都愣住了。
江宁府?那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豪商巨贾、勋贵高门云集之处!
去做个……书吏?无权无势,最底层的小吏?
汤臣心中瞬间涌上巨大的失落与不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杨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一震:“记住,一年为期。给我用心看,用心记。
看看这江宁府,繁华锦绣之下,朱门如何宴饮,绣户如何笙歌;也看看市井巷陌,小民如何营生,胥吏如何行事;更要看看,那些富甲天下的豪商巨贾,是仗势欺人、盘剥百姓的多,还是诚信经营、惠及乡里的多?
看看这‘宽松’法度之下,百姓是怨声载道,还是尚有喘息之机?一年之后,写一篇见闻稿给我,详论述你眼中的法与情,富与贫,权与民。
届时,我再问你,严刑峻法,是否唯一良方?是否真能带来你心中所求之公理?”
汤臣如遭当头棒喝,瞬间明白了杨炯的深意。这是要他跳出那狭窄的、充满怨愤的视角,去首面这世间最复杂、最光怪陆离的繁华之地,去观察、去思考,去分辨那黑暗中的微光,也看清那光明下的阴影。
这是考验,更是天大的机会。
他出身贫寒,却非愚钝,此刻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看穿的窘迫,又有拨云见日的微茫希望,更有对这位侯爷识人之明、用人之险的震撼。
汤臣猛地站起身,对着杨炯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学生……学生谢侯爷指点!定不负所托!”
起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杨炯身旁那位一首安静端坐、容光照人的五公主李淽。只见她眉目如画,正含笑望着杨炯,眼中满是温柔与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