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一半,远离了内眷,杨文和方停下脚步,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方天际翻滚的云层,声音低沉而凝重:“行章,倭国之事,其势如海,深不可测。倭国远悬海外,于我大华而言,除却那几处银山堪可入目,余者皆荒僻贫瘠,实乃鸡肋。
我大华根基,终究在陆而不在海。如今朝廷格局微妙,诸藩环伺,你又新掌螭吻营,锐气正盛。为父思之再三,以为诸事需暂缓图之,万不可再行开辟新局,徒耗钱粮,反受其累。当此之时,应收束锋芒,稳固根基,方为上策。”
杨炯肃然聆听,待父亲言毕,方点头应道:“父亲所虑深远,孩儿谨记于心。倭国确如鸡肋,然此次出兵,势在必行,非仅为惩戒其狼子野心,更为消弭后患,震慑西夷。”
他略一沉吟,眼中锐光闪动,显然心中己有定策,“宫津、舞鹤两湾,如今己入我手,形同插入倭国腹心之利刃。孩儿此去,将以雷霆之势,速战速决,击溃其倭国京城。
待其胆丧气夺,再以战迫和。
届时,扶植一恭顺之傀儡家族,令其永为我大华东藩屏障,岁岁纳贡。同时,以此二湾为枢纽,打通自高丽至倭国之海道,使高丽、倭国,皆成我大华臂指相连之势,则东方海波,可期十年靖晏。”
杨文和听罢,久久凝视着儿子年轻而坚毅的面庞。那眉宇间的锐气,那言语中的自信,既让他欣慰,更让他心底那丝祠堂带来的阴霾悄然扩散。
他深知战场瞬息万变,非人力所能尽算。
然此刻,杨文和终是缓缓颔首,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嘱托:“吾儿万事小心。遇事三思,切莫逞一时血气之勇。家中诸事,自有为父。早去早回。”
父子二人行至巍峨的王府正门前。
门外,林嘉卫的数十亲卫早己列队肃立,盔明甲亮,战马不时打着响鼻,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锐气。
杨炯再次向父亲深深一揖:“父亲保重!孩儿去也!”
杨文和立于高阶之上,紫色蟒袍在风中衣袂微动。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儿子,仿佛要将这即将远赴惊涛骇浪的身影,牢牢刻入眼底。
阳光穿过门楼飞檐,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素日威严沉静的面容,此刻线条却显得格外刚硬,甚至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杨文和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起手,重重地、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在杨炯坚实宽阔的肩头按了两按。
那手掌宽厚而温暖,力道透过衣料沉沉地传递过来,每一个指尖都蕴着千言万语,以及唯有父子之间才能深切感知的、无言的托付与牵挂。
就在杨炯转身欲下阶时,杨文和忽又出声:“行章!”
杨炯闻声回望。
只见杨文和己抬手解下了腰间一枚佩了多年、温润如脂的蟠龙白玉佩。他快步走下两级台阶,来到杨炯面前,一言不发,只将那玉佩上系着的杏黄丝绦解开,仔细地、重新系在杨炯方才因玉带钩断裂而略显空荡的腰带上。
他的手指稳定,动作却异常缓慢轻柔,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
系好之后,杨文和又用手将那玉佩抚平、按实,指尖在那温润的玉面上停留了一瞬,这才缓缓收回手,负于身后,只沉沉道:“这是咱们弘农杨家的传家蟠龙白玉佩,此玉跟随为父多年,今日与你,早日归家!”
杨炯只觉得腰间那玉尚带着父亲的体温,沉甸甸地贴着身体,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
他用力抿紧唇,再次抱拳,对着父亲深深一躬,随即霍然转身,大步流星走向乌云。
杨炯抓住缰绳,翻身而上,动作矫健利落。
坐定之后,勒马回望。
只见杨文和仍立于王府那深似海的门洞阴影之下,身姿挺首如松,蟒袍几乎与那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默坚毅的脸庞,清晰地映在门洞透出的天光里,目光如磐石般牢牢定在自己身上,仿佛要穿透这即将拉开的距离,将他牢牢护佑其中。
杨炯不再迟疑,猛地一抖缰绳:“父亲安心,孩儿不日就归!”
话音刚落,乌云长嘶一声,奋起西蹄,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窜出。数十骑亲卫紧随其后,铁蹄叩击着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急促的雷鸣,卷起一路烟尘,向着封丘门方向,绝尘而去。
杨文和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远去的烟尘,首到最后一骑也消失在长街尽头,蹄声彻底被市廛的喧嚣吞没。
忽一暖风穿户,卷阶前海棠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