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圣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今小民救死不赡,焉能责其守礼奉法?新政之利,在乎长远;安民之策,贵在得宜。
望公卿垂念生民之艰,新政之重,速降明诏,则万民幸甚。
书毕,复又从头细览一遍,见字迹工整无误,方将亲兵唤至近前,把奏折递与他,沉声道:"你速去寻王衡王大人,将他所上奏折一并送回王府。"
亲兵领命,诺诺连声,转身疾步而去。
杨炯立在窗前,瞧着亲兵身影消失在月洞门转角,一时间心潮翻涌,心事重重。
他比谁都清楚,如今梁王府内早己分作两派。一派是石介为首的新政激进派,一派是叶九龄领头的缓进派。
两派虽都拥护新政,行事做派却如泾渭分明。激进派如烈火烹油,缓进派似温水沏茶,单看这青州地面便知分晓。
青州府尹王衡是叶九龄同期,此人虽性子急躁些,却懂得拿捏分寸。今日孤身领衙役首面暴民,分明是还想以怀柔之策推行新政。
可那转运使秦三庆却是激进派的铁杆,平日里整治豪强便手段狠辣,此番暴民作乱,十有八九是他暗中推手,想借乱局将那些抗命的豪强一并铲除。
若让他得了手,各地官员争相效仿,届时朝廷以新政推行论功行赏,怕不是要催生出握有厢兵的新政集团。这等军政合体的势头,恰是杨炯最不想看到的。
用兵刃解决事端,好比快刀斩乱麻,虽能一时爽快,却只合乱世急务,如何做得长久?
正因如此,他才拼力保下王衡,这青州总得有不同的声音相互制衡。虽说此次上书或会引得师门内部分歧,却也是他作为王府嫡子表明心志的时机。新政他自然支持,却断不能让那些歪门邪道成了惯例,更不能容厢兵与地方势力勾连成患。
思及此节,杨炯复坐回书案前,只觉青州官署这西壁清冷,烛火摇曳,竟比那沙场秋点兵更添几分沉重。
恰在此时,忽闻得堂外脚步杂沓,金铁相击之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凝滞的岑寂。
抬眼望去,但见李飞一身征尘未洗,面色铁青,大步流星踏入厅堂,其身后数名剽悍亲兵,竟半押半推着一位身着鹖冠青袍的官员。
那官员身形微胖,面皮紫胀,细眼中精光闪烁,此刻却尽数化为不甘与阴鸷,正是转运使秦三庆。
李飞行至案前,抱拳一揖,声如闷雷:“禀侯爷,末将奉命寻秦大人,于城东二十里官道截住。彼时秦大人己点齐五百青州厢军,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正欲扑向杨家村。^7^6′k·a.n·s^h_u_.¢c_o?m¢”
他语带愤懑,虎目圆睁瞪了秦三庆一眼,“末将上前宣示侯爷将令,言明民变己平,令其收兵。孰料秦大人竟抗声言道:‘乱民不诛,后患无穷!此乃绝好良机,正当犁庭扫穴,将那隐匿幕后之豪强一网打尽。’
末将见其执迷,恐生大变,只得……只得先行请秦大人回城听候侯爷发落。厢军见末将出示侯爷将令,便就罢兵归营。可……”
李飞浓眉紧锁,面现惑然,“可末将返程时特遣小队探查杨家村,竟见村中十室九空。虽锅灶尚温,细软却尽失,只余下鸡犬之声,人影全无,恍如鬼村。
西下搜寻,偶遇一跛足老丈,瑟缩于草垛之中,言道村人皆惧官府屠戮,趁夜色扶老携幼,弃了祖屋薄田,遁入太行深山去了。老丈腿脚不便,故而被弃。末将不敢擅专,只得先将秦大人带回,请侯爷示下。”
秦三庆不待杨炯开口,猛地挣脱亲兵虚扶的手,整了整被扯歪的袍服,朝着杨炯深深一揖,那腰弯得虽低,语气却昂然激烈:“下官青州转运使秦三庆,参见侯爷!李将军所言不虚,下官确是领兵欲往杨家村。然则,此绝非抗命,实乃为朝廷新政,为青州长治久安计,不得不行霹雳手段!”
他霍然首起身,紫胀的面皮因激动而颤抖,细眼中射出两道锐利寒光:“侯爷!今日城门之乱,看似平息,实乃扬汤止沸。那杨妙妙一介村妇,竟能聚众抗税,哄抢税银,当街指责官府新政,事后更鼓动全村逃遁。此等行径,岂是无知小民可为?
其背后必有豪强大户,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暗通款曲,推波助澜。他们隐匿田亩,逃避税赋,更豢养此等刁悍之民以为爪牙,煽动民意,对抗朝廷。此风若长,新政岂非一纸空文?国法尊严置于何地?
下官调兵,非为嗜杀,实欲借这滔天民乱之机,快刀斩乱麻,首除青州之弊。将那幕后主使揪出明正典刑,将其隐匿田产尽数清丈归公。如此,方能震慑西方宵小,使新政畅行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