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
祖央/文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落在营地密集的帐篷外,篝火堆被淋的渐渐熄灭,冒出几缕淡白潮湿的烟气。
这一夜,伴随着淅沥的雨声,太子刈做梦了。
他很少做梦,也讨厌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一个人再怎么稳重丶威严丶铁石心肠,也要不可避免的在梦里看见那些糟糕和血腥的回忆。
残尸,被打碎的珍宝,妃嫔们头上掉下来的钗环。亭台边丶玉池旁……那些昔日美丽的面孔沾染上血痕,开始失去生气。
二十年前逐渐势强的楚国只是个靶子。
周王的忌惮,蠢蠢欲动的诸国,一拍即合的联手围剿,就连背叛楚国的楚王氏旁支也不过是被哄骗的替罪羊。
那些富硕丰裕的土地,荆楚大地下的矿石,楚地风情的美人,让诸王们燃起炽盛的欲望,迫不及待地想要打破日渐衰弱的周王室统治天下的局面。
楚人当然败了,贵族们的佩剑被缴走,俘虏一般被绑缚在楚王殿前的高台上,他们俯下头颅,可那些金缕银绣的华衣挡不住锋利的箭矢。
楚王唯一的嫡子,年仅五岁的公子毓被忠王的属臣秘密带走,留下一具相似年纪孩童的烧焦尸体。
他们在连续多日的逃亡中遇上遣送秦国质子前往大周的车马。
真是简陋啊,一个年老体弱的奶娘,一个爱财的女婢,还有寥寥几人的秦国兵士。
于是,在靠近大周都城的郊外,这队车马遇上劫匪,年轻的女婢被掳走,不知所踪,士兵惨死,拼死带着秦质子逃出的“奶娘”将其送到了大周。
周人当然不在意一个质子的性命,真假不辨地将其随意扔到深深的禁宫中去。
十五年,当年的“奶娘”会因为衰老而自然死亡,而任何一个在周王宫见过公子刈的人,都无法说他是假的。
楚国的嫡子楚毓就这样被保住性命,在周国的禁宫中一待就是十五个春秋,直到在加冠之年带着证明身份的玉牌逃回秦国王宫。
陷入梦里的秦刈,或者说楚毓,从来不否认自己的野心。
秦国前太子州在战场上的落马失踪也并不是意外,成为太子刈的这些年,他带领着秦人从雍都出发,一路杀伐征战,赵丶魏丶吴……
那些在刀剑下喷涌而出的鲜血,失去生机的面孔,国破后失散流落的孩童,也和当年楚国被围时的自己差不多大。
一个侩子手,一个永远失去姓名的人,一个,一个窃国者……
梦境一转,是躲在屏风后听到实情的温姬,惶惑恐惧的眼,秦刈在梦里又想起自己低头捡剑时,那一霎那的狼狈。
一个窃国者,他与那些攻占楚国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床榻上,秦刈被那种自厌的情绪惊醒了。
下雨了啊。
身侧,温姬还睡着,蜷缩着身体,离他远远的。
秦刈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温姬的眼尾,心里有些病态地想:温姬此刻闭着眼睛,自己不必担心会因为她的眼泪而心软。
于是,慢慢的,秦刈的手再一次触碰上温姬的脖颈。
伤已经好了,白皙细腻。
真脆弱啊。只要用点力气,她就会像从前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一样,不再动弹,腐烂会从内里开始,逐渐将美人的皮肉驳满青黑的斑点。
“殿下?”温云裳近来睡意浅,在漂浮不定的梦里被脸上痒人的触碰弄醒了。
她睁开眼就看到太子刈带着犹疑之色的黑瞳,温云裳咽咽口水,这种神情不久前才出现过,是太子刈想杀自己的那一夜。
温云裳装作不经意地离太子刈远了一些,轻轻问道,“殿下,要起身了吗?”
秦刈已经收回了手,几乎是平静地想,温姬,肯定更害怕自己了吧。
可自己不会杀她的。
从前他身上背负了那么多,不常做噩梦,却总是在半夜里惊醒,后来和温姬同榻,才渐渐不药而愈。
所以,不管怎么样,自己也会留温姬一命的。
“滴答,滴答……”外面在下雨,太子刈却在漆黑的夜里走出了帐篷。
温云裳拥着锦被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刚刚所察觉到的,在太子刈脸上所展现出的少见的脆弱。
她轻微地晃晃脑袋,止住这样不合实际的念头。
不管太子刈脆不脆弱,他肯定还在斟酌怎么弄死自己比较好,不然为什么半夜摸自己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