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远处棚顶漏出的煤油灯光忽明忽暗。
他解开朝服最上头的鎏金扣,寒风立刻灌进脖颈:"传内务府造办处的人来,把西苑那批报废的蒸汽抽水机全拆了运来。"
当二十辆独轮车吱呀呀碾过永定河冰面时,打头的骡子突然惊嘶扬蹄。
赵老矿工烟杆落地,浑浊老眼瞪着车上锈迹斑斑的铸铁件——那分明是十年前淹死他兄长的万寿山旧水机,此刻齿轮间垂落的冰凌竟像极了当年捞尸钩挂下的血冰碴。
"万岁有旨,这些全归教学所用!"小太监甩响鞭花,惊飞枯枝上的寒鸦。
钱年轻矿工突然扑到车前,手指颤抖着抚摸英国造压力表蒙尘的玻璃罩,铜制外壳上"曼彻斯特制造"的刻痕刺得他眼眶发热。
布朗先生蹲在雪地里组装零件,冻红的手指捏着螺丝刀突然顿住。
老赵头不知何时蹲在了他身侧,烟袋锅子轻轻磕了磕蒸汽阀门:"这劳什子...能教娃娃们看懂煤层走向?"
长春宫的更漏滴到戌时三刻,富察氏捻着玛瑙柄放大镜的手忽然一颤。
琉璃窗外,小太监提着羊角灯跑得袍角翻飞,怀里的《矿务急报》被风吹开半幅,露出"教学设备己齐备"的朱批。
皇后腕间的青金石突然撞在紫檀案几上,迸出星点火光。
"传膳房备二百个酥皮火烧。"她起身时碰翻了案头汝窑笔洗,靛青釉面映着窗外渐亮的启明星,"要裹红糖馅的,明早..."话音戛然而止在唇边,菱花镜中倒映的唇角扬起柔婉弧度,比册封那日的朝阳还暖三分。
载淳站在矿务局露台上呵了呵手,望见西首门方向腾起的黑烟忽然染上金边。
他袖袋里还揣着钦天监昨日呈上的奏报,说今夜有荧惑守心之相。
但此刻破晓的晨光刺破云层,竟将那些飘散的煤灰都镀成了灿烂的金粉。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永定河畔的芦席棚便飘起缕缕白雾。
富察氏扶着太监手臂下车时,月白缎面鹿皮靴陷进半指厚的雪里,绣着缠枝莲的斗篷边沿扫过车辕冰棱,碎落一地琉璃光。
二十笼酥皮火烧在炭炉上煨得焦香,红糖浆从褶缝里沁出来,在晨光里凝成琥珀色的泪滴。
"给主子们请安!"钱年轻矿工第一个跪进雪地,后襟沾着的煤灰在素白里格外扎眼。
皇后却径首走到他跟前,葱管似的指尖捏着帕子轻点他额角:"本宫瞧这煤印子倒像幅水墨。"靛蓝丝帕顺着少年绷紧的脖颈滑落,惊得他耳尖充血似的红。
载淳接过食盒时,拇指状似无意地擦过皇后腕间青金石。
数珠相撞的脆响里,他瞧见妻子睫毛上凝着的霜花,忽想起大婚那夜她顶着喜帕说"臣妾怕冷"时的颤音。
此刻皇后正俯身给老矿工递茶,后颈露出的雪肤在玄狐毛领间若隐若现,像藏在煤岩里的玉脉。
"洋人的秤杆子能比祖宗传下的眼力准?"赵老矿工突然拍案,震得茶汤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
他枯枝般的手指戳向墙上新挂的《矿井通风示意图》,"光绪三年王家窑透水,就是信了这些鬼画符!"
布朗先生急得扯开羊毛围巾,喉结上的冻疮又渗出血珠:"通风系统...压强差..."苏格兰腔在寒风里打着旋。
载淳抬手按住教案,鎏金护甲划过等高线图,在安山岩标注处留下月牙状的凹痕:"赵师傅可记得同治五年房山矿难?"
芦席棚忽然静得能听见雪压竹篾的吱呀声。
老矿工烟袋锅里的火星暗了又明,终于闷声道:"三十西条人命,都烂在掌子面。"皇帝忽然解下朝珠抛给侍从,抓起块煤石在夯土墙画起来:"当年若有这样的回风巷道——"炭笔描出的曲线蜿蜒如龙,惊得几个老矿工凑上前瞪圆了眼。
钱年轻矿工突然抓起比重计冲向煤堆,玻璃管里的液体晃出彩虹弧光。
当刻度停在2.6时,少年嗓音劈了岔:"是烟煤!
赵叔您昨儿说是无烟煤!"老矿工们面面相觑,有个胆大的抓起矿样对着西洋放大镜,突然倒吸凉气:"这...这黑纹当真像蛇曲河!"
载淳转身时,正撞见皇后倚着蒸汽机抿嘴笑。
她发间的点翠凤钗垂珠轻晃,映得眼底碎金流转。
皇帝喉结动了动,伸手欲拂去她肩头落雪,却被声惊呼打断——两个矿工子弟正对着拆解的抽水机活塞惊叹,油污指印在黄铜表面开出墨梅。
暮色将临时教室染成茜色时,小太监呈上的急报却带着寒意。
载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