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副本(二十六)
她侵略性太强,他总是默默地包容,作她最温厚深沈的刀鞘。守护着她,保护着她……从中牟县到今夜的穷途末路,一路走来,她实在欠他太多了。
后来开封府退去,那两个武官松开了对她的押制,背后骤地失去支撑,身形一晃,折腾大半夜的病弱躯体体力已达到极限,她险些直接跪到地上。
所幸,被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你手好冰。”
女疯子鼻头猛一酸。
不知怎的,明明浑身铠甲视死如归,却只因蓝衣男人的这一句关怀,全身铠甲顷刻间就崩溃离析了。
“展熊飞,你怎么这么傻啊?我犯了这么重的罪,名声脏了,你还护我,不怕把自己的名声也沾脏?……”
她听到自己情绪崩溃的哭腔,略带沙哑,不受控制地飘散在冬夜的寒风中。
陈州,苍穹深沈,漫天繁星如银水。
男人扶她到大石上坐下,头顶是一片沙沙作响的林翳,树丛繁茂,幽幽然无限静谧。
“哭什么,夫妻本为一体。”
“可丶可我们还不是……”真正缔结婚约的夫妻啊。
男人揩掉她眼角的泪,将指滑下,噤声地封上了她的唇。于是下半句话被截断了。
在他看来,这隐女子早已是他的妻了。
一生一世,他作她的刀鞘。
夜很静,不远处陈州大牢灯火通明,阑珊地点缀了夜色,恍恍然,恍惚若遥远的梦影。
她拖着血渍斑斑的裙,静坐了会儿,在树荫下缓和了情绪。
缓缓开口,声音轻轻的,临别之前,终于向所爱之人讲述出了陈年旧疤的过往。
“丁氏,隐娘,闺名阿隐,爹娘常唤乳名隐儿。打小在陈州长大,陈州西城,傍河而居。我家世代行医,一代代传承着祖辈的黄岐之术,爹爹很严格,娘亲则很温柔,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女,但叔叔伯伯家还有几个表兄堂哥。”
“因为陈州丁家这一脉只有我一个女孩,所以不管是叔叔伯伯还是兄长堂哥类的,都很护我。”
“每年陈州河结冰的时候,兄长们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撒了欢地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总喜欢诓我去河上溜冰,然后回来一起挨我爹的骂。”
女疯子笑了笑,那是一种很温柔的笑,怀着对已逝亲情的无限眷恋。
擡头望了望夜空,夜空中亡灵点缀的星星闪闪发亮,她知道族亲们正在注视着她。
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那时候因为性子好独处的缘故,我虽然被族亲们宠着,但并不喜欢和他们接触。每每总是抱着本砖头厚的医学古籍,闷头看书,关在房间里一关就是一整天。”
“族亲们怕我闷出毛病来,就总打发兄长们诓我出房间玩儿,那时候,我觉得他们神烦。”
“直到后来……”
女疯子闭了闭眸,仰着头,夜色遮掩下,一滴难以察觉的泪水滑进了发髻。
“我被拖进阮红堂,族亲们为了护我,被安乐侯手下的私兵灭了族。”
她睁开眼,注视安静倾听的眷侣,眸中怖黑近乎恐怖,声色却是压抑着极致悲伤的酸哑。
“我真后悔啊,现在想被他们烦,都没有机会了……”
灭族之恨,非亲临其境者,不能真切体会是何等的悲怮。
此时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蓝衣男人只能默默地握紧了她的手,给悲怮中的眷侣以无声的守护。他在她身边。
“再后来……”女疯子顿了顿,缓和了情绪,寂然无波地继续回忆道,“凭借打小学得的精炼医术,我自己缝好了自己的肚子,从阮红堂炼狱中爬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爹娘没了,家没了;叔伯没了,叔伯家的兄长也没了;整个陈州西城的医药丁家都被灭了族。”
“我成了阮红堂唯一的逃出生天者,也成了医药丁家仅存的后人。那时候起,我就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安乐侯那人渣血债血偿。”
女疯子悲哀地笑笑,夜色模糊了她苍白的面孔。病态的羸弱,使得她整个人的气韵都非常清浅,幽幽漫漫,像是随时会消散在冬夜的寒风中。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就不用我再往下说了吧?……”
后来,她逃亡到了中牟。
盯上了开封府,为了给全族遭屠的族亲报仇,设了个局,拿开封府当刀使灭掉了整个阮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