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对还是错,但他并不想控制自己。
而今十年已逝,小时候要仰着头才能看到的清丽面庞,现在只要稍一颔首便可尽收眼底。
她看起来似乎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他早已知道了那个秘密,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胳膊上,试图把他掰开推走的动作还没开始就停下了。
顾杪的手很凉,凉到几乎要比她另一边的机械手更加冰冷。那丝寒意透过衣料染上了皮肤,萧鹤别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她身上太冷了,冷得不正常。
那就好像是将逝之人身上的冰寒,带着星微若有似无的死气。前些天她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骤然现于眼前,一股没来由的恐慌席卷心头。
那股恐慌一直存在在自己心底,从十年前顾杪离开自己起就深深扎了根。他怕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死去,怕她再也不会回来,也怕她......
怕她是因为知道了自己那件事情才忿忿离去。
萧鹤别忍不住又近前了一步,顾杪还没回过神,楞楞地擡起了头。
那张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这里,无数次在梦里描绘过的眉眼近在咫尺。往日里固如城墙的坚硬面具因为惊讶而忘记挂起,清澈的双眼中荡漾着一层层涟漪。
“师姐一直将我拒之门外,不让我参与你的任何计划,是怕我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丶怕这身份被别人察觉丶怕我受到伤害吧。”他道,“可是师姐……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他明明能帮到她很多,能成为她强而有力的后盾,她想做什么能够更加放心大胆地去做,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去闯。
可她却总是把他当做十年前的那个小孩,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拒之门外。
“我知道除此之外,你还在瞒着我什么事情。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但是我想帮你。”他道,“你离开了我十年,一个人在天境呆了十年,我不想再看到你一个人孤身苦苦挣扎......顾风禾,我想帮你。”
萧鹤别只知道顾杪不喜欢有关皇城的一切。
她对皇城的厌恶从来都不会加以掩饰,完完全全地写在了脸上。
以前卧雪庄的外面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经过,即便那些人伪装得像模像样,或是挑山工丶或是砍柴人丶又或是卖花卖梳子的姑娘,但只要多问上几句,便会察觉端倪。
挑山工不知道龙城山另一头有个村落,砍柴人不知道是山巅的树好还是山背的树好,卖花卖梳子的姑娘满手老茧,眼神精明地不像是寻常人家。
也有时萧鹤别起夜,推开窗户时能看到庄外巨木上一闪而过的身影;亦偶有黑鸦落在屋檐,红色的眼睛炯炯盯着他,一切都很寻常,但一切又很不寻常。
而直到有次有两只黑鸦飞来他的院内,扑扇着翅膀徘徊不去时,倏然两支箭矢将其射落,顾杪拿着弓,踩着月色轻轻落下,再又抽刀将那两只不能动弹的黑鸦狠狠钉在了地上。
鸦羽四起,齿轮零件碎落一地,顾杪的神色不再如以往淡漠平静,带着狠戾的杀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那股浓浊的杀气,萧鹤别只听莫家的莫无在人后小声议论过,但从未曾直面感受。
而今一眼,就好似瞥见了万丈地府深渊,有无尽冤魂在地底咆哮,布满了黑泥的黑手一只只伸出,试图钻出那赤焰鬼谷,将所过及之处辗杀殆尽。
那杀气汇聚于刀尖之上,一下一下刺进黑鸦的身体——萧鹤别大概知道,那是北豫皇室派来监视卧雪庄的傀儡。
而她转眼看到了他。
只一瞬,滔天的杀气消无影踪。月光落在顾杪的肩头,虽仍清冷,但却是莫名柔和。
他看见她往前迈了一步,将黑鸦的尸体挡在是很后,而后他听见她道:“别怕。”
那句“别怕”,是让他别怕那监视傀儡,亦是让他别害怕自己。
可萧鹤别从来没有怕过。
或者说,只要顾杪在身边,他就不会有“怕”这种感受。
可顾杪终归还是离开了。
萧鹤别一直觉得,顾杪就像是那常年堆积在卧雪庄屋顶的白雪,冰清水冷,纯白无暇;而若攀爬到屋顶想要握起一捧看看时,便会倏然融化在手心,悄无声息地溜走。
那落雪只能仰起头看,看它们从天边飘落,再而消无影踪;也只能等到深冬的时节才能看,还要挨过馀下三季,漫长丶燥热丶且煎熬。
萧鹤别不喜欢这种感觉。
即使雪会在眨眼间从指缝中逃走,可他仍旧贪恋那一瞬间的喜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