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仓库的阴影里。
夹层里,只剩下那盏摇曳的马灯,将众人凝重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老周盯着阿炳消失的黑暗,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狗日的世道……逼着人去钻鬼门关啊……” 小马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李岸坐回地图前,拿起那支蓝铅笔,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远处隐约的警笛声中,缓慢地爬行。
是夜,月黑风高。
厚重的云层像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沉地压在黄浦江上,将最后一点星光也吞噬殆尽。浑浊的江水失去了白日的喧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翻滚着,涌动着,发出低沉的、如同无数冤魂呜咽般的涛声。浊浪拍打着荒凉的堤岸,溅起带着腥臭味的冰冷水沫。风,像无形的鞭子,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湿气,抽打在脸上,钻进领口袖口,带走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浦东烂泥渡,这片被繁华彻底遗忘的角落,此刻更像阴曹地府的门户。废弃的工厂、仓库如同巨兽风化坍塌的骸骨,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勾勒出狰狞诡异的剪影。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片死亡之地。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枯黄败落的枝叶在狂风中疯狂摇曳、抽打,发出簌簌簌、哗啦啦的声响,如同鬼魅在窃窃私语,又像无数冤魂在痛苦地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腐烂水草的腥臭、淤泥沉淀发酵的腐酸、工业废水残留的刺鼻化学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铁锈与死亡混合的气息。
在这片纯粹的黑暗与荒芜中,一点微弱的、吱吱呀呀的噪音顽强地穿透风声草啸,由远及近。那是阿炳和他的破板车。他佝偻着背,破草帽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个黝黑粗糙的下巴。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坑洼不平、泥泞湿滑的荒滩上,破板车在乱石和淤泥中颠簸跳跃,发出不堪重负的痛苦呻吟,车上堆着的破烂也随着颠簸叮当作响。他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像极了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在绝望中试图寻找最后一点残羹冷炙的可怜人。
他看似漫不经心,甚至有些迟钝地左顾右盼,破烂的麻袋拖在地上,偶尔弯腰捡起一块锈蚀的铁皮,一个破瓦罐,随手扔进板车里,发出哐当的声响。但破草帽的阴影下,那双眼睛却如同淬了寒冰的鹰隼,锐利、冷静,像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前方、两侧、甚至身后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耳朵捕捉着风声、草动声、水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响——鞋底踩碎石子的声音?金属碰撞的轻响?压抑的呼吸?鼻子也开足了马力,分辨着空气中复杂的气味,警惕着突然出现的烟味、汗味或枪油味。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停顿弯腰,都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近乎本能的节奏,既符合身份,又能最大限度地观察环境。
凭着对这片烂泥滩刻入骨髓的熟悉,阿炳如同识途的老马,在迷宫般的废墟和荒草中,朝着记忆深处那个目标——废弃的“三号码头”和它旁边那座半埋的旧船坞——艰难而坚定地推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一次荒草深处突然响起的、不知名小动物逃窜的声音,都让他的神经瞬间绷紧,肌肉蓄势待发。
近了。更近了。
穿过一片如同鬼爪般张牙舞爪的枯芦苇荡,那座早己倾颓、只剩下几根朽烂歪斜的木桩和半截布满苔藓与裂痕的混凝土墩台的“三号码头”,终于如同巨兽的残骸,在无边的黑暗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码头旁,那座被更加茂密、更加高大的芦苇丛几乎完全遮掩的旧船坞,像一头蛰伏在黑暗沼泽深处的史前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寂和危险气息。
江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如同女人低泣般的尖啸。阿炳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他推着板车,发出吱呀的噪音,装作寻找破烂的样子,一点点靠近船坞入口的方向。眼睛透过草帽的缝隙,死死盯着那一片浓密的、在狂风中如鬼影般摇曳的芦苇丛。入口就在那后面!
他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推着板车,尽量自然地绕开码头上几处可能积水的深坑,朝着芦苇丛的缺口处摸去。板车的轮子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萝+拉?暁¢税? .勉^沸¢跃_黩-一步,两步,三步……距离那芦苇丛的缺口,那片通往船坞入口的狭窄通道,只有不到十步了!
突然!
阿炳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铁钉瞬间钉在了原地!
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在这一刹那,如同通了电的钢针,根根倒竖!一股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