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还乡
从前我曾用故乡题材写过几个短篇,在非同乡的读者看来,凡我所写的事件都很残酷,仿佛是几世纪以前的题材似的。其实我所写的在我自己看来还不够真实,实际情形要比我所写的更为残酷,因此后来我自己也不愿再写了。抗战十个月来,我一直在所谓“大地方”作文化工作,有时也到战地和闭塞的乡间跑一跑,到处我都看出来进步,于是我心头上的故乡就也大大的开明起来了。只要故乡情形好转,我时常快慰的想着,万一日后中原不守,敌人进攻信阳不下,迂回部队必出南阳大道,那时他就会碰上一头钉子,因为我的同乡们好比中国的哥萨克,素来以能打仗著称中原。
去年冬天,在开封上学的同乡们曾经开过几次会要我回到家乡去,我因为编《风雨》周刊始终留在开封,没有机会回乡一趟。几十位同乡青年们抱着一腔热情回乡作救亡工作,起初还时常给我写信,渐渐的音信杳然。我时时刻刻的想念着我们故乡,想念着那一群青年朋友,想念着许许多多应该开展的工作。现在我趁着旅途方便回来了,可是,那群青年朋友们有的成了绅士,有的沉默下去,有的为十元八元月薪的小差事而变了节,有的销声匿迹,有的在故乡一筹莫展,不知去向了。
在故乡,作救亡工作是不被县长和当权的绅士老爷们允许的。像我这样的人,一个单纯的抗战文化工作者,也不免被目为不祥之物,使许多老朋友替我担心,许多老朋友不敢同我接近。在文明地方,一个县长并没有什么可怕;在这儿,那权力之大就出你想象之外。一回到故乡来,我的心坎上就压着一个沉重的黑色问号:什么时候这儿才有法律呢?
一个县长和两三个当权的绅士勾结起来,大粮增加到每两银子二十一元七。除这之外,没有名目的派款数也无从数起。曾经有人控告县长附加大粮及苛捐勒派,不是被县长押在监里,便是被暗杀了。被暗杀的都是些倔强能干之士,懦弱的不有些被逼自尽了么?
下层政治机构本来早就应该刷新,可是到现在这刷新的成绩还实在不多。抗战十个月来失去了好几百县,却没见几个县长为城殉职。在北方,所谓好县长者大概是一些公事清楚的和手腕圆滑的明达之士,希望他们领导救亡很难办到。要讲到救亡,他们连起码的常识也不一定有。他们自己不组织和宣传民众救亡,也不让别人去进行组织和宣传,只知道贪赃枉法,苛捐勒派,有意无意的替敌人作了清道夫。曾经在河北作战的军队都感到老百姓不帮忙的痛苦,觉得百姓该杀。其实该杀的是“民之父母”和地方领袖们。我们要救救百姓!
二保甲长
我县是一个偏僻的县份,在河南是有名的土匪最多的县份,而现在竟成为阔人们的避难所了。热心地方事业的绅士们多是不久以前从省城回来的学界先生,新近有的做了区长,发了大财,买起好地来了。县长是我们的邻县人,一次就买了将近两千亩好地,使许多人看得眼红。这些人是否准备当顺民,我们不敢预先断定,只从这一点看来,真不能叫人十分放心。
不仅县长和区长们的情形是这样,联保主任和保甲长们也有很多发皇起来了。关于保甲长的黑暗情形,我可以举几个外县的例子瞧瞧。假若连保甲长的黑暗卑鄙也由我的桑梓找例子,那就太不替同乡捧场了。
镇平是河南的模范县,在一次募捐运动中保甲长们也发了不小的财。交过三两的银首饰,一经过保长之手就只有一两多了。有一个甲长把捐到新鞋留下一双穿到自己脚上,第二天打街上走过,被捐鞋的老太太扯住领子逼着甲长把鞋子当着大街上脱下来。
陕县抗敌后援会印制的抗日楹联,发给百姓,规定每副取值五分,可是当联保处散发的时候每副就变成一毛了。以上是两个小例子,要真收集起他们的“功德”来恐怕永不会收集完。因此,我觉得许多朋友要准备写《铁流》,写《毁灭》,而我最好是走果戈理的路子。不过,倘若果戈理是我的同乡,他大概要被人们暗杀的。
在我的故乡,整天杀,明杀和暗杀,杀得没有休歇,看地方当权者的意思是要杀得只余下一些奴才,流氓,让他们拥护自己做乱世英雄。呜呼,杀!杀!
三不动
在我的故乡无论谁都不敢活动。然而人是动物,所以又不能不活动。但各人的动法未必一致,有时往往是背道而驰,于是就有了“正动”和“反动”的分别。可惜自来没有人把“正动”和“反动”规定下一个标准,在张三认为是“正动”,在李四认为是“反动”,历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为这点缠夹不清的糊涂题冤枉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