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当杜鹃花开的时候,我孤独而苦闷的来到山中;如今当枫叶正要变红的时候,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出山,在烟雨中开始了秋天的旅程。
我是平原的孩子,然而我十分爱山,这大概是自幼受了旧诗画中山林思想的影响。不过在大别山中住得久了我是会感到讨厌的,尤其是讨厌老鼠,讨厌长虫,讨厌中午的闷热、早晨的浓雾。
宇宙间最有用的是太阳,最可爱的也是太阳。假若没有阳光照射,宇宙间的一切都将昏暗而失去颜色。然而在大别山只能看落日,看晚霞,却不容易看到日出。早晨,浓雾罩着山山谷谷,空气沉重而混浊,压得人的呼吸快要窒息。在雾中,太阳有时一点也看不见,有时只露出模糊的苍白面孔。
假若不是有成群结队的老鼠满屋胡闹,弄得人不能够安静睡觉;假若不是有长虫时常在草中出没,用毒牙咬伤人脚;——我倒很喜欢山中的夜晚。在山中我度过了两个夏季,不管中午是怎样闷热,一到黄昏便凉爽起来,夜间简直凉爽得像平原的秋季,而早晨的气候同黄昏时一样可爱。
月色的美丽是因时因地和因人的心境而不同的,各种月色唤起诗人们的不同心情。大概说来,湖上的月色可以唤来一种飘然的感觉,或使人想起来温柔的往事;海上的可以唤起来万里遐想,或使人沉入于怅惘的回忆;落木衰草的大寺旁边或古城近郊,月色往往不是令人起怀古之思,便是令人漠然感伤;北国的大草原上,当夏季将临而草木刚刚发芽,午夜中蓝天万里,看不见一丝纤云,月色反使人容易起凄凉之感。……至于在大别山中,我爱月色是由于觉得她跟我同样寂寞。
夏天,黄昏后山中不仅凉爽,而且是那么静谧,使我感觉得仿佛是处身在神秘境界。我坐在院中的草地上,对面坐着一群在炮火中成长起来的大孩子,给他们谈一谈故事,谈一谈我自己的写作计划或幻想。他们有些是在抗战第二年参加了战区的儿童工作队,如今都长高了,有的变成了小画家,有的变成了小诗人,有的以他们的工作能力和天真使人喜爱,他们差不多是天天晚上到我的住处来,带着孩子们的羞怯向我提一些学习上的问题要我讲解。我同他们坐在一起,苦闷的心怀便多少得到安慰。在他们走后,我往往仍旧寂寞的坐在院里,任露水暗暗的打湿衣裳,直坐到夜深人静。我爱看月亮寂寞地在天上徘徊,凝视着她是怎样的走入云中,一会儿又怎样的从云中走出。有时月亮在云里迟迟的走不出来,我便感到焦急和无聊,把眼光移向另一个方向去寻找我所认识的星星。我最爱山头上散立着低矮的小松树,月亮孤独地徘徊在那些松树的影子后,这使我常常回忆起缥缈的旧梦。
在没有月光的晚上,我爱在山头上遥望着街上的灯火。这时候,一切都蒙在昏暗的夜幕之下,从沿街的微弱灯光望去,像远天的星群。灯光一层一层的从山脚下散布到山上,使许多朋友想起来青岛和香港。在街市外,在昏暗的稻田里和山径旁边,春夏两季到处有青色的萤火飘飞,一直到深秋后才慢慢绝迹。它们高高的飞到屋檐上、树梢上,有时又沉落到幽深的谷底。据说它们虽是从腐草中生出来,虽然是十分渺小,然而它们毕竟是光,而且敢以它们的微光同黑暗战斗。因此,我在山中也爱那暗夜中的点点萤火。
特别讨厌的就是老鼠。在大别山中,想不到老鼠是那么猖獗,家家户户都感到头痛。当麦子黄的时候和稻子熟的时候,它们到田里抢粮,屋里边暂时的得到安静。等收割的季节一过,它们满载而归,在屋中过着快活日子。它们彻夜的在顶棚上闹着,吵着,跳着,跑着,把屋顶上的稻草钻透,把衣服咬破,在书籍上撒尿和拉屎。最使我头痛的是,它们时常钻进抽屉,将我的稿子嚼碎。在漫长的冬夜,我往往被闹得不能安睡,作一种驱逐的哨声或装做猫叫,全然无效。不得已,我从地上摸出鞋子,向闹得最凶的地方掷去,使鞋子碰着顶棚发出来猛烈的声音;然而这只能使屋里安静片刻,一会儿它们又照旧胡闹起来。新糊的顶棚,只一夜工夫,就被它们撕得满是小洞。即让用砒霜掺在糊顶棚的糨糊里,用茨条子在顶棚上布置障碍,也不能使它们稍稍敛迹。每当我被老鼠闹得没有办法时,我便把油灯点着;灯一点着,屋里就马上安静。于是,我发现了它们怕光。
虽然有老鼠,有长虫,有中午的闷热,早晨的浓雾,然而我对于大别山也并非毫无留恋,特别是我留恋暂时的幽居生活。五年来的时间大半是在前线上,征途中,轰炸下,匆匆忙忙的溜走了。我需要短时间安定下来,读读书,写写文章。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大别山中暂时也算适合我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