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暂时没有敌人的进攻,也没有敌机的轰炸,而物价又比后方便宜。虽然我是背负着难言的痛苦,但十几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在明枪暗箭中过生活,我能够忍受一切苦痛,甚至将死置之度外。既然在山中我还能短期住下去,读读书,写写文章,同朋友聊一聊闲天,这地方就多少有点儿值得留恋。
初到山中,我也打算像别人一样的用稻草盖一间小房子。当时正是春末夏初,处处蛙声,吵得我心绪不安。白天,我参加文化界召开的各种座谈会,晚上回到朋友家中又被蛙声吵闹得不能作事。那时候我打算小房子盖成之后,题名做“听蛙草堂”,以说明我的生活无聊。后来款子筹不来,盖房子的计划变成泡影,而蛙声也因天气入秋,逐渐稀疏。今春,我将公家的两间破旧的小草屋加以改造,院子里种满杂花,南瓜和牵牛爬上屋脊,并密密的遮掩了东边的窗子。这屋子本来很低矮,又加之西面靠山,东面被茂生的杂草挡住,屋里的光线很不充足。不过我一向爱幽窗,在幽窗下更适宜静坐深思。我的许多文章都是在暗淡的桌子上写出来的。我给这屋子题名做“半幽轩”,一则暗示我的生活和心情,以及这世界和这时代。
在白天,院子里常常听不到一点儿人声,偶尔有不知名的山鸟从窗外的山坡发出来清脆的叫声,更衬得院里寂静。当我感到疲倦的时候,便停下手中的秃毛笔,隔着窗纱凝望着小山坡上的低矮的松树和深深的青草,茫然的出神起来。在夜间,我更感孤独,就像是一个失踪的旅人只身漂泊在万里荒凉的草原之上。有时我神经过敏的猜疑着有几只眼睛在我的小屋的周围窥探,便赶忙吹熄油灯,睡在床上,不叫在漆黑的深夜中使别人望见我的窗子里还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说我在醒着,在忙着,胡生猜疑。每逢风雨之夕或漫长而严寒的冬夜,如果我忽然被噩梦或什么声音惊醒,我便不由的恐慌起来,一定得点着灯,熬到眼皮疲倦地合上为止。我不信有鬼;然而我怕寂寞的清醒在黑暗中,我怕在黑暗中偶然有鬼影出现。我认为一个人如果在神经衰弱时候,在精神恍惚时候,由于心理作用,看见鬼自然是可能的事。因此,我怕一个人孤独的走夜路,怕黑夜里被噩梦惊扰或失眠;甚至,当我为写文章坐到更深人静后,我一定得关好门户并拉上窗幔,为的是怕望见屋子外无边无际的黑暗的海洋。如果我能够发现对面的山脚下有一点灯火,纵然那光亮十分微弱,我也会感到安慰,立刻胆壮,从新拉开窗幔,添上灯草,继续工作,因为我知道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在遥远的山脚下,还有一个不相识的伴侣呵。
倘若在星期六晚上,我便不会有神经过敏的恐怖感觉,因为附近的中山纪念堂的京剧往往一直到深夜方散。我向来不懂京剧,当胡琴锣鼓闹得我不能入睡的时候,便走出屋子,听着苦哇鸟的单调的悲愤的哭声,发自附近的稻田下边。假若是冬末春初的夜晚,我就披着大衣,伫立山径,欣赏着辽远处野火烧山。这时候天和地完全昏黑,山也是昏黑的,只看见一条一条的赤色火龙活跃在远天的边际。
如今当小院中的花草零落的时候,当枫叶正要变红的时候,当烧山的季节将要降临的时候,我怀着轻快的心情走出山城。虽然我不免留恋山中友情的温暖,但人间有聚有散,细想来勿用伤感。虽然我有些儿留恋山居生活的幽静,但静和动本没有绝对界限,况如今长时安静也决不可能。至于山头的明月,田中的萤火,它们只当我孤独时候才能够给我些微的安慰,一到我换了生活,变了环境,我又会嫌它们过于幽静和寂寞。
在山中,我的心被逼得挺窄的;一出群山,这颗心就突然宽松,随着辽阔的平原展开。然而在山中因山势曲折,我觉不出山路的迢遥;一到平原,望前方,直到苍茫的天边,我才感觉这旅途是多么的遥远呵!
一九四二年十月于旅途中
(原载《文艺先锋》一九四三年第二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