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重庆,到今天整整两年。回看这七百三十天的成绩,我感到不能言说的惭和悔。写文章的人护短的居多数。总爱替自己的失败找借口。过去我一方面欢迎人批评,一方面又不免有某种程度的护短,看起来矛盾得很滑稽。为什么会不免有某种程度的护短呢?这不是个感情的问题,而是对自我认识的够不够的问题。人的发展不是直线的,有时呈停止现象,有时甚至呈倒退现象,像水一样的打个回旋。人倘不在进步的发展过程中,决不会正确的认识自己。不能够认识自己,就不能批判自己,更不能接受别人的批判。自己对自己认识的程度多么深,接受别人批判的程度也多么大。反过来,能够接受别人的批判,也就能认识自己。这二者是互为因果的,而认识的结果是帮助自己的改变和发展过程。
是什么障碍了自己的发展呢?是生活。这几年,我同我的最接近的朋友们被限制在狭小的天地里,脱离了群众,脱离了工作,高高在上的做文化清客。我自己本来是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在自己的灵魂中本来就包含着两种成分,一种是属于积极方面,即新鲜的,进步的,革命的;另一种是属于消极方面,即陈旧的,小资产阶级的。既然有这样的阶级出身,又读了不少的旧文学作品,又生长于知识分子的圈子和新旧交替的时代中,灵魂中陈旧的一面自然有很大势力。自从我懂事以来,我就决心做一个旧的叛徒,就在自己的灵魂里边进行长期斗争,没有休息过一个时期。而这一艰苦斗争的胜负不决定于空洞的理论,而决定于生活实践。这几年来,我的生活无形中助长了旧的一面的发展,于是我一方面渴望自己永远进步,一方面发展了知识分子的旧意识,成了一个带有若干“名士气”和“才子气”的“革命文化人”。
铁放在潮湿的地方是会生锈的,木头放在潮湿的地方是会发霉的。何况一个血肉的人?在低气压的漫漫长夜,我以不妥协的姿态抗拒着历史的逆流,同庸俗的社会势力进行斗争。但这种抗拒,战斗,在大部分场合变成了消极的操守问题,没有积极的把自己变为大众的一分子。这是个人主义或自由知识分子的战斗方式,旧时代的有气节的文人所采取的也就是这种方式,在今天的历史情形之下是很不够的。由于我把自己孤立起来,我的灵魂就开始变得孤傲而脆弱。孤傲的一面表现为倔强,脆弱的一面希望着苟安,于是我在生活的行程中不免矛盾,动摇不定。我没有一刻忘下过人民大众,没有一刻不要求自己变为一个十足的人民战士,但同时我也没有一刻摆脱掉我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气,没有一刻的改变过我的生活。
我们同人民过着两样生活,呼吸着两样空气。单有进步的要求或倾向是不够的,单从理论上懂得是非善恶,拥护人民,也是不够的。王阳明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我既然在生活实践方面停留在个人主义的小圈子里,可见我的“知”并不“真切笃实”。一个作家所要具有的人民精神或革命意识,不但不容得有一点虚假,做作,也不容许有一点片面性,动摇性,暧昧朦胧。真知和真行是统一谐和的,完整透明。“意识”应该是理智和情感的统一无间的,是渗透着生活的细枝末节的,是灵魂或人格的具体表现。知和行的合一即是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但这样高的境地我一直没有达到。因此,我有矛盾,有弱点,这矛盾和弱点就反映在我的许多作品上。这现象有着很深的现实意义,我自己也许比别人了解得更为清楚。
今天历史现实的内容是民主统一,历史运动的主力是人民大众,这一切我都晓得。但由于客观的限制和主观的弱点,我始终漂浮于抗战现实之上,游戏于历史主流之外,成为历史的观光者和喝彩者。这并非说我在抗战中没有工作过,而是说我不曾深入的工作过。我在抗战中真正接触到的不是人民大众而是救亡青年;而且不是以青年的身份接触青年,而是以“青年导师”的身份出现于青年面前。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在这伟大的时代中我忽而热情澎湃,又忽而起空虚之感,而这种种也反映在我的作品之上。
二十八年以后,武汉时期的高潮逐渐退去。过去的青年,过去的歌声,过去的一切都变成令人向往,令人怅惘的梦,而呈现在我周围的是种种的罪恶事实。我确知光明的存在和发展,但光明却不在我的周围。倘若允许我自由的描写,自由的出版,我可以写出很深刻的东西来。但今天我感到极大的痛苦,既没有光明的生活可写,也没有黑暗的现实允许我写。如今,我的写作范围几乎缩小到只有抗战初期那一段生活!
这半年来我纵然日夕愧悔,但我的生活却没有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