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一路行来,听到女子悲泣,入耳已觉熟悉,驻足凝神,只听得一句“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暗自点头道:这必是颦丫头无疑了。听她吟完,还未细想是否上前,就发觉宝玉也在。看着两人拉扯纠结着远远去了,转过身来,随口问道:“你觉得林姑娘的诗作如何?”
尹昀淡淡道:“我不懂闺中女儿心事,也无心伤春悲秋。”
宝钗微怔,却又笑道:“若是仅论诗作呢?”
尹昀看向她,“姑娘为何只问其诗作,不问其情?”
宝钗偏过头来,“其情又如何?”
“情至诚,悲也极,可感草木与之同化,闻者无不伤其悲……薛姑娘不以为然?”
宝钗逶迤而行:“情是真切,哀却不然。情至极致,无一字一语可表,哀至极致,吞声泣血,难以成声;寂灭成灰,怎会有长篇挥洒的逸致?
如陈皇后求《长门赋》,不过请一外臣代笔,纵是文章传了千古,其情焉附?不过是让司马相如得以卖弄才学,以求上达天听。
更如吊唁之人,若是真悲戚,哭唱祭文之时,岂忍卒闻,也难以为继。如孔明江左悼公瑾,声情并茂,文辞斐然,纵有几分相惜,内中得意自明。”
不见身后尹昀出言,宝钗转头看他,含笑道:“颦儿虽是因伤情而成此诗,然才华自傲丶孤芳自赏,尽在此诗中。说来文人满腹牢骚,以诗遣怀,与林丫头以诗遣情并无二致。”
尹昀微微笑道:“再向薛姑娘讨教一句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却何解?”
薛宝钗一怔,便是先前存了一分试他诗词的心,此时却也忘了。
那日宴上,尹昀并未入席,然是薛姑娘庆生,故而他也在外围。他素知公侯世家小姐太太听戏,不过是图个热闹取乐而已,却不想听到薛宝钗在席上念了那支《寄生草》
——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无论是出世之意,还是超然清旷的豪情,都与世家千金毫不相干。她所见所知,应只是高墙院落妇道之言,礼仪德行相夫教子,何曾见过风雨坎坷人世浮沈,何曾到过江河湖海丶远山深寺。
偏偏她与他观念里只知对月落泪对花泣血丶自道风雅的公子小姐一概不同,任他走遍大江南北,竟未能一眼看透她的深浅。
薛宝钗再想不到此时被他提起这个茬子,席中众人听过也无人会在意,更无人会凭一首唱词来揣度她,她忽然觉得自己所知所学丶从来遮掩得极好的那些个,在他跟前竟全然无处隐匿。
宝钗心意既乱,两人相对默默无语。作别之后,她仍是寻了姊妹们,看着时辰一道往王夫人屋里去了。
坐下不多时,就见宝玉和黛玉也来了。说了会儿话,又结伴成群地往老太太那儿去。只见贾母跟前的小丫头捧了一盘子金玉之物,听说是清虚观张道士呈上的,正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
贾母看见其中有个金麒麟,就说见过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探春在旁赞道还是宝姐姐有心。
黛玉却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宝钗亲见宝黛二人已和好如初,却不想这会子颦丫头仍被一个“金”字刺到,语不择言起来。是人都经不起有人句句带刺的,偏人人都道宝姑娘性子好,若是平日里,她也未必放在心上,但此时却有些厌了。不想宝玉那个不知趣的,在看戏的时候还偏偏凑过来讪笑,拿杨贵妃来打趣她。
宝钗终是动了怒,冷笑了一声,语带双关地讽刺了他们二人先前负荆请罪的好戏。看到那两人面色通红,她倒是省悟过来,心想何必跟他们置气呢,但到底也不愿像平时那样帮人圆场,于是得空就出了园子,往母亲家里去。
才进门,擡头就见尹昀背对着站在那儿,在和薛府的家人说话。
宝钗听见内屋里母亲和哥哥说话声,却没急着进去,听得尹昀说太太吩咐了要取个什么物件,管事的婆子却想不起来了,进去回了太太,薛姨妈却自个也不记得了,只说了让去各处找找。宝钗听明白了,随口说了个地儿,只道去那处寻。
那婆子惊奇起来,又想了一会,才笑道:“我记起来了,上次太太吩咐时,姑娘也坐着看书呢,姑娘当真是好记性,这般清清楚楚的。”说着欢天喜地地去取了。
留下尹昀和宝钗站着,他微微一笑道:“姑娘果然聪慧,有书中所记过目不忘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