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学忠径自坐下,将酒坛放在桌上,“砰”地一声,震得灯火微晃。
他抬头看庄奎,眼神里有点意味深长。
“都走了吧?”他说。
庄奎点了点头。
“嗯。”
“你不赶我?”
“你又不是吵闹的人。”
“那行。”
徐学忠亲手撬开封泥,酒香立起。
他倒了两盏,把一盏推到庄奎面前,自己端起一盏,一饮而尽。
“今儿个这酒,应该早就喝了。”
“可惜……不是庆功。”
庄奎却没有动。
他只是看着那盏酒,盯了半晌,终还是没拿起来。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徐学忠缓缓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全知道。”
“你今儿个太不一样了。”
“你心里憋着事。”
庄奎淡淡道:“我没。”
“你有。”
徐学忠看着他,眼神带着一点劝,也带着一点怜。
“以往补缺、选才、论功……你哪一次不是连问都不问。”
“我们这些副将还在底下窃窃私语,你倒是自顾演兵不回头。”
“可今儿不同。”
“你白天沉默得太久,帐里所有人都走了,你还坐着不动。”
“你等的,不是他们的名册。”
“你等的是一个人。”
庄奎眉头微动。
“那个曾经在你马下躲避箭雨的人。”
“那个在你营中与士卒同灶的人。”
“那个带着半张脸的泥,站在你营帐前,敬你一盏浊酒,说‘若我登基,必不负此恩’的人。”
“你心里清楚得很。”
“你今儿个,是第一次,抱了希望。”
帐中沉默了。
徐学忠也不催。
他就那么看着庄奎,仿佛看着一个打了三十年仗、三十年冷板凳、三十年不问官升禄赏的老军人,在今夜——终于露了点破绽。
良久。
庄奎终于将那盏酒,一口饮下。
“是。”
他低声应了。
嗓音有些哑,带着不易察觉的疲倦。
“我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那些年,从庙堂到边地,从太和殿到潞水北岸,我看尽了太多人。”
“我知道谁是真忠,谁是假义。”
“我原本不信什么天子能与兵共苦。”
“可他——确实不一样。”
“他不是坐在高台上说‘体恤军士’的人。”
“他真肯与兵一处熬寒露、啃干粮。”
“冬衣到了,他先问老兵够不够。”
“军饷紧时,他先裁自己近卫的份额。”
“哪怕什么都不说,可将士们心里明白——他是真的,把我们当人看。”
“是当兄弟、当血肉看。”
“不是把兵当刀剑,也不是拿来换战功的筹码。”
“我那时候就在想——若真有一日他能坐上龙椅,也许……真的能变点什么。”
“我信他,是因为他不是那种人。”
“不是会忘旧情、弃死士、听小人之语的人。”
“我以为……他真不会一样。”
“我那时候信了。”
“我以为,他真不一样。”
“我以为——他是个念旧的人。”
“是个肯认人的君王。”
“是个……不会拿兄弟之躯去垫朝堂台阶的人。”
说着,他低头,苦笑一声。
“可惜,我错了。”
“他今日没说话。”
“不是没时间。”
“不是没看见。”
“是他看见了——也不说话。”
“就像看见一块老兵石,太旧了,不好用了,干脆不提了。”
“这样最方便。”
“谁都不会受伤。”
“除了我。”
徐学忠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他知道,庄奎这话,说得轻。
可那句“除了我”,却像是从心里拔出来的刀。
“你不是没见惯这种事。”他终还是开口,“你是最早教我——别指望朝廷赏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