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钰
显而易见, 旬至良今日的状态并不好。
新年的喜气没有半分沾到他身上,他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分明不过几日, 竟然更加消瘦, 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满鬓霜白, 眼角更添几道细细的皱纹,便是面无表情,眉间也下意识地拢起山峰。
很多时候, 人一旦心情不好的时候, 就会产生一种“整个世界都在针对我”的错觉。
上午旬至良继续接着年前的教学流程,和皎皎说各国之事。燕丶越丶殷丶魏几个大国的故事已经讲过一遭,没别的可说, 就开始说那些百年前还存在丶如今已经被吞并得连名字都快被人忘记的小国家。
很快, 旬至良就发现自己的决定有多糟糕。
他先是讲陈国,说这个国家国土虽小,但依山傍水, 曾经出过几代贤明之君,可惜后来国君受奸人所惑,竟然将贤臣尽数赶杀——刹住,换一个讲。
再讲虞国。虞国三百年前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国,辅佐天子南征北战, 天子信任不说,诸国无不敬佩, 但是王子各有心眼,臣子也各自择主, 大约历经百年的内部残杀后,虞国就渐渐销声匿迹——等等, 这个也不对。再换一个。
这次说……何必再说什么!亡国的缘故总归是国君不贤丶臣子不尊丶父子相残丶兄弟阋墙这些,说来说去结局总是一样……他不也是亡国之人了么,他又有何脸面来针砭往事!
午间用完膳,旬至良在偏殿的塌上休憩。一刻钟的时间,做了个短梦。
全是些闪回的片段。
梦的最初是当年在嘉广教书,他拿着课本一字一字地教,下面的学生笑嘻嘻地跟。他捏了捏眉头,板着脸要去纠正错误,放下书的瞬间却听到孩童的笑声像是被人吓得噎住,有人开始嚎啕大哭,一声又一声地喊“太傅,救救我!”“太傅,救救我!”。
旬至良慌忙丢了手中的书,想要去抱那孩子,伸手却扑了空。那孩子哭着在地上爬了几步,化作一团烟雾,消失在他眼前。
再然后,旬至良就出现在某个寨子里。天下暴雨,河水蔓延,他在空无一人寨子里蜿蜿蜒蜒地绕,终于走到一处空地。有一个披头散发丶容貌姣好的青年人转过头来,对旬至良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河水把他吞没。
旬至良惊醒,背后一身冷汗。
他像是溺水的人刚上岸,张嘴大口呼吸。呼吸平缓下来,不自觉在塌上怔怔了会儿。心乱如麻,拳头攥紧,牙根咬酸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梦。
门口侍候的奴仆听到屋内的声响,探出头来问:“太傅,现在要去教王姬念书么?”
旬至良起身,用袖子擦擦额上的冷汗,沈声道:“嗯。你去和王姬通报一声。”
长久睡眠状态不好,再加上中午的噩梦,旬至良只觉身心俱疲。他现在只想尽快结束今日的课程,早点回去休息。
走出偏殿,拐两个弯就是书房。
旬至良胳膊夹着两本书,走至书房门口,擡头不经意朝屋内看去,却被所见之景惊得呆楞原地:屋内,皎皎正坐在书桌前,左臂压着桌上的白纸,右手提着毛笔。笔尖沾墨,滴落白纸上,她恍然不觉,半侧脑袋看着窗外发呆。
这个侧脸的模样——
“啪嗒”的两声响,吓得皎皎差点没拿稳手中的毛笔。
她擡头朝书房门口看去,才知晓是旬至良的两本书掉了地。此刻他正慌张失措地弯腰捡起两本书,而后像是觉得丢脸似的,伸出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眼眶都被擦得有些红了。
皎皎问:“先生……可还好?”
她暗中想,果然,她那便宜舅舅这回真的把忠心耿耿的太傅的心都伤透了,以往步履矫健的老人家现在竟然连两本书都拿不稳了!
“……王姬放心,还能活几年。”
声音喑哑得他自己都听得出来。旬至良暗暗皱眉,清了清喉咙,擡步走进屋内。
噩梦清晰地在脑海中循环来回,他面上一如既往的冷冰冰不近人情,实则脑内的每一根弦都绷紧到快断的程度,“今日我教王姬读《姜礼》。”
他说着,把两本书中的上面一本放至皎皎的书桌上。
咦,这书他每次都夹在胳膊里带进宫,却没一次拿出来过。怎么忽然愿意教她这个了?
皎皎好奇地接过书,边翻边问:“先生以前教书,也都让人读这本吗?”
旬至良道:“天子诸侯都读。但凡出身士族,身冠姓氏